車在黃土臺地間穿行,支離破碎的溝溝岔岔一閃而過,塬峁黃塵飛揚,不到一小時,不知不覺又進入秦隴地界。

恍惚間,所有思緒彷彿回到久遠的從前。

出瓦亭向北翻過秦關長城梁,簡略稱之為塞外或塞北,銀州古屬塞北之地。源州的靖朔門、涼州的鎮關以至於瓦亭子、蕭關都與古時邊關戰爭相關聯,處處瀰漫關隘兵爭之氣,更遠更南就是商周時期的靈州,亦即端木公的祖籍之地。

數十年前,端木公父親回家修家譜,傳說他們祖輩來自南邊的岐山方向,再遠只有一句“大槐樹下”,當然張家初始之地遠在中原的清河境內。

有四個自然村落的張裕村,在張河、大溪河之間途店塬的東南角,地勢狹長,南高北低,自東向西被溝壑殘垣分割,寶慶公路從中貫穿而過。

環繞山勢溝頭,依次是邊塬、灣子、莊王、頭北。一九四九年成立張裕村,人們依次叫一隊、二隊、三隊、四隊。

端木公家的老莊子本在塬邊的山坡處,是因勢而建的一處明坑莊子,半明半暗,五六丈高的塧頭上開鑿數十眼窯洞,莊基坐南面北。

最為顯眼的是一處高出塧頭四五米、依塧而建的三層樓高瞭望樓,地坑之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塬地,正前面一字排列兩棟六間青磚瓦房,兩房中間是大門院牆,門外是張山,山上梯田連片,眼界開闊。

極目遠眺,塬邊梯田蜿蜒,溝下綠樹掩映,蒼翠碧綠,山間雲霧繚繞,景緻清秀。腳下一條通向山塬小土路,岔路處有一個數米見方小澇壩,那是村子唯一的水源,牛羊騾馬飲水和洗衣、和泥抹牆、所有需水的事都靠它。

土路依山勢直達塬邊劉家咀頭,一端直通溝頭的塬上,而溝頭平地拐彎處,有處十丈見方的暗坑莊子,這裡後來成為端木公童年成長的地方。

話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說起,端木公家的老莊子裡至少住過五六代人。

可之前,據說明中期他們從地處同一塬上的朝那西張村搬遷來此。當時,國勢衰落,民生凋敝,烽火連天,地處西北內陸的涇渭臺塬,並非獨善。靈州大地水旱連天,一年沒有見一滴雨水,樹木旱死,野草枯焦,泉眼乾涸,一年莊稼顆粒無收,青黃不接,牛羊死絕,村民吃水都要去三十里外的張河擔挑。旱象生則瘟疫行,沃土荒蕪,黃塵遮天,生靈塗炭,不到一年間,縣內三千戶五萬餘人口剩下不到一萬。

熬到端木公八爺那會兒,當地連年風調雨順,四季分明,五穀豐登,六業興旺。單憑弟兄四個吃苦耐勞,踏實肯幹,勤儉持家,人丁興旺,家道中興。

男丁盡數外出販鹽、拉運易貨、經銷布匹。女丁復墾荒地、種植紡織、飼養家畜家禽。略有節餘,置辦田地,積蓄糧油貨殖,生活由此紅火。清中期,關中武裝起義,秦隴交界不足五十里的靈州,多有殃及。半年之內,端木公家所在的張裕村,天災剛過又遭人禍,逃荒要飯、兵婦改嫁、避戰躲禍、串族換姓、遷逃兵難的戶籍人口迅速膨脹,村裡海水、向財、向富、得子、俊漢、相軍、叔軍、叔雞家都從渭南經郴州、麟州南山遷入。

到了端木公爺爺這一輩,弟兄七人一心不二,更不分門別戶,端木公大八爺去世後,小八奶被弟兄們推舉為當家。這位身高五尺半、漂亮賢淑、聰慧善管的女當家知人善任,讓端木公三八爺在老屋當家,四八爺在吊莊崗子當家。一家四五十口人耕種二百多畝農田,在三里外的塬東崗子設吊莊。四位八爺的三兒、四兒、五兒、六兒安置吊莊,大兒、二兒和七兒安置老屋。後來,三兒參軍成軍爺,四兒在鄉上開藥鋪,五兒在村私塾教書,七兒領頭種地,八兒在涼州為官府包稅收稅。端木公親爺為老六,領頭種地,一大家人推崇家訓“耕讀識家”,包容團結、和睦相處,日子越過越紅火。

能在原始農耕文明中生生不滅,能在靠天吃飯的黃土高原上一路走來,除了老天爺眷顧,與時俱進、勤儉持家、踏實勞動是唯一法寶。

一年四季,端木公家從前人運用天時地利中掌握汲取黃土高原農耕技能,在先人開墾的梯田裡播撒文明種子,為華夏文明文化的起源傳承發揚光大增添自己的智慧。春季平田整地,挖溝修路,築壩掏泉,打井尋水,即使五六月份塬上夏收農活最忙的季節,端木公全家也是忙完農活,忙著買甕屯缸,箍水桶掏馬勺,水豐之時不忘水旱。儲水的傢伙式人人有份,都是男女老小齊上陣,他大八奶常常給兄弟晚輩們提醒說:有水日月都能轉,無喝騾馬不進圈。人誤農一時,地誤人一年,顆粒歸倉,心裡不慌。家中人手實在不夠,才僱一兩個短工,幫忙收麥種秋,自食其力成為他們家族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