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雅偏頭彎腰,以一個頗為痛苦的姿勢長久佇立在佈滿青苔的石階上,盯著視線下方陰森森的地牢,黑洞洞的,好像要把人的魂魄都吸食進去。
傻鳳凰。
我的,傻鳳凰。
從地牢裡瀰漫出淡淡發黴腐朽的氣味,地牢只有個巴掌大小的窗戶能透光進去。君雅的身體終於輕微晃動下,抬腳向下走,他站了太長時間,身體有些僵硬。釋空在他身後拉了他一把:“陛下……”
君雅拽出被釋空抓住的一片衣角,沒有絲毫猶豫的彎腰進了地牢。
地牢有點矮,君雅半低著頭,釋空從後方點亮了一盞油燈,照亮眼前狹窄的空間。
這地牢廢棄已經很久,開啟門時震起了滿屋的灰塵。地牢裡一張床,一盞油燈掛在床頭的牆壁上,依稀還能辨別出鳳曾在這裡待過的痕跡。
地牢空間極窄,他一轉身就面對著床側的牆壁,靠近油燈的一邊燻成了炭黑色,牆壁中下還釘著一顆鏽死的鐵釘。
君雅手指一點點探過床板,每一寸肌膚在試探著觸碰鳳在這裡兩百年的時光。
“他們……對小鳳施虐了嗎?”君雅輕聲問。
釋空端立在君雅身後,不卑不亢地站著。他的後背還在隱隱發痛。君雅剛闖進來時候發狠的折過他的肩膀,陰冷的殺意覆來,一把匕首抵在他喉嚨上。
“那時明鑑只待了不到五日就回了廣極島,威鳳君一直囚在這,我偶爾會來給他送些東西,也……沒人,照看他。”
君雅目光聚集在那顆生鏽的鐵釘上,目光晦暗不明,過了足有幾分鐘才點點頭:“謝謝你。”
君雅就像來時一樣,不發一語的離開。
釋空站在幽境門前,目送君雅的背影,嘆口氣,慢慢關上了硃紅色的實木門前,釋空突然邁出門外,高聲叫他:“君雅陛下!”
黑暗中,君雅緩緩回身,釋空離近了問他:“陛下,威鳳君忘了我的通靈咒,麻煩您替我帶給他。”
君雅看看釋空手裡的符咒,沒接,抬眼看向釋空,緩聲說:“法師,我困不住鳳,你也不用擔心,在威鳳君和我商量出結果前,您便安生待在幽境等威鳳君訊息。”
釋空沉了神色,緩緩收了他的符咒。
君雅微微行禮,深沉望他一眼,轉身離開。
晨光微啟,青冥等在前殿門口等他,看見君雅才急忙上前給他罩上一條厚披風:“陛下,你去哪兒了?天氣涼了,陛下身子虛,還是得多小心寒氣入體。”
君雅裹了裹披風:“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只是陛下消失一夜,臣有點擔心。”青冥跟在君雅身後走進前殿,“陛下,小葵想見你。”
“嗯,”君雅思卓片刻,也是時候見見她了,他倏而回身,青冥差點撞上去,“以後不許再說我身子虛,體格弱的了,聽到沒?”
?
“還有,膳食不許再弄什麼清水煮白菜,蘿蔔燉土豆的了。我現在這麼瘦原因都在你內務府沒備好膳食。多弄點補品來知道嗎?什麼人參,燕窩,阿膠的,多弄點來。對了,孤要是這一個月內沒漲秤,便將你塞給赤赫暖床。”
? 不是陛下,你當年在金匱的時候說大魚大肉膩得慌,要養生要清水煮白菜的嗎?敢情陛下之前勤儉節約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都是裝給先帝看的嗎?一上任就露出本色準備過奢靡的生活了嗎?而且為什麼是給赤赫暖床?他都娶媳婦了啊……不對,我倆都是男的啊!
小葵毛茸茸的橘貓臉上綁著繃帶,君雅不準用刑,她自己一開始拒捕腦袋撞到了桌角。小葵有氣無力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君雅。
君雅背手看向窗外,以一個極其冷淡的聲線問她:“你可認罪?”
“小葵的確是威鳳君派來陛下身邊的,但絕無傷害陛下的想法,更沒有殺害先帝。”小葵垂目聲音雖抖卻也理直氣壯。
“有守衛稱看見你在晌午陛下遇害的時候擅離職守,可有此事?”
“……有。”小葵猛地抬頭,“但我是有其他事。”
“何事?可有人能證明?”
小葵沉默半晌,才慢吞吞說:“無人。”她沉下眼眸,低低說,“那天我恰巧遇見赤赫,就我問他陛下何時能回來,他說就在這幾日了,我就,我就回去取做的一個香囊,想見到陛下時能第一時刻送給陛下。若我的東西還在,陛下可以去搜,我當日換下的衣服,香囊還在裡面。”
君雅半晌沒言語,小葵有點耐不住氣,略微向上偷瞟君雅。
君雅把玩手裡通透潤澤的玉器,目光沉沉看不出在想什麼,他突然放下手中玉器,在桌面上發出叮的清脆一聲響:
“你說我和鳳曾一同救下你,那為何單來要報答我?”
小葵沒有料到君雅會突然問這件事,眨了兩下眼睛低頭嚅囁:“……威鳳君說,我來報答你就是報答他了。”
小葵突然抬高了音量,兩隻貓眼圓瞪激動非常說:“陛下,我來之前的確有過……對陛下的非分之想,但現在我只求能守在陛下身邊,保護陛下週全!我真的不是威鳳君送到陛下身邊的細作!”
君雅見小葵壯士赴義般激動非常的神情終於沒繃住表情,莞爾一笑,抬手給小葵那寬廣的腦門一個腦瓜崩:“就你還非分之想,跟個大老爺們一樣,信不信我把你揍得都不敢想起我。”
小葵委屈的摸摸被彈疼的地方,向來憐花惜玉的君雅就沒把她當女的看過,大起膽子頂了他一句:“哼,陛下不也被喜歡的人討厭了嗎?”
“關你屁事。”
小葵有點鬱悶,見君雅神色緩和放鬆了,又壯起膽子問了一句:“陛下,你讓我徹底死心唄,你就告訴我是哪家姑娘唄。”
君雅斜睥小葵一眼:“長本事了,這是在問你的罪責,你還敢來過問我的私事。”
小葵立即低眉垂眼做乖巧狀。
君雅清清嗓子:“告訴你也無妨,免得你那貓腦子又給我整出么兒子。”他突然拔高音調,義正言辭,“誰跟你說是哪家姑娘了?”
……哈?
小葵的腦子卡了半秒。
“我喜歡的那位正是威鳳君。”
小葵的腦子徹底宕機了。
君雅出了牢門,小葵那張貓臉竟能做出詭異的“難以置信、你在逗我、我男神彎了”等一連串複雜的表情。
“小葵暫且先關在牢中,沒我允許不準任何人見她。”君雅向青葵下令,之後沉思片刻,“再去通知赤赫,讓他去趟萬妖,就說我有要事與萬妖國主商議。”
青冥不再問,應了聲,又湊上前,遞過一本摺子:“陛下,華桑太師好像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威鳳君一直在妖貓沒離開。”
君雅眉頭緊鎖,開啟摺子洋洋灑灑大半篇之乎者也,他草草捋了一遍,大體意思就是問鳳是不是真的還在妖貓。
君雅冷哼一聲,依稀記起來當年妖貓和天宮簽訂協議好像就是這老頭子一手撮合促成的,雖然乾元也有這意思,但這老頭的確“功不可沒”。
不過最近有關太子逼宮的傳言好像都是這老頭子壓下去的。
君雅把摺子扔還給青冥:“去帶威鳳君到議堂。”
青冥走了沒多久就回到議堂覆命:“威鳳君說過會兒會自己來找陛下。”
君雅眉峰輕剔:我都把整個妖貓賭上了,你還猶豫個屁。
他擺手令青冥退下了。
讓他自己能提前想想清楚也好,省的自己還要多費口舌。
足有四五個時辰,到了黃昏,鳳才推開議堂的門。
君雅端坐在桌子後,微微向前傾斜身體看眼前的摺子,手中的筆在上面勾勾畫畫,聽到開門聲才抬眼目光掃過來,帶著幾分凌厲。鳳恍惚想起那個笑吟吟同姑娘搭話的風流浪子,已經判若兩人。
君雅眼中的凌厲轉瞬即逝,見到是鳳立即彎了眉眼:“哎呀,是威鳳君啊,我還以為你打算潛逃了呢,怎麼?想清楚了?”
鳳跨進屋內,關上門,突的想到自己剛才竟忘了敲門。他轉身矗立在門口,並不往裡走,沉聲問:“君雅找我何事?”
君雅緩緩放下筆,偏頭打量鳳,他像個雕塑般直挺挺立在門前,看不透在想什麼:“那我便同威鳳君開誠佈公了,我妖貓雖與天宮簽過協議,但那時是先帝乾元在任時簽訂的,到我這裡自然不作數了。”君雅挑眉,接下來的話不說鳳應該也明白了。
鳳的眼眸沉了沉:“你可想好了,這事你妖貓可有商議過?”
君雅向後靠在坐背上,半眯起眼睛,幾分慵懶的君王之姿:“自然想好了,你怕我是我獨斷專橫?”
鳳皺眉:“你這樣會為人詬病,難聚人心。”
“詬病就詬病唄,有本事那群老頭子能打得過我,而且我都是有理由的,乾元死了,妖貓就是天帝的眼中刺,我不投靠你投靠誰?靈哥哥現在腦子實在不正常,我總得找個腦子還是清醒的吧。”君雅一番話已經是赤裸裸的把妖貓處境剖開給他看了,他莞爾一笑,“不過這只是你與我,妖貓國主口頭上的君子協議,可不會跟你籤什麼協定。”
鳳抿住嘴唇,頷首閉眼思考了能有幾分鐘,他終於妥協般睜開眼,吐出一個彷彿能有千斤重的字:“好。”
君雅暗自鬆口氣,他真怕這固執的一根筋咬死了不鬆口。君雅露出個勝券在握的微笑:“威鳳君,過來坐吧。”
鳳遲疑下,坐到議堂左側的一把梨木椅上。
“君雅,就算你我以後聯手,我也只希望你能保證你自己……和妖貓的安全就行。”
“也太看不起我們了,”君雅意味深長一笑,“萬妖那邊我倒是可以幫你搭線。”
鳳手指來回摩挲著下巴:“的確,但是現在靈狼受了太大的刺激,你還是要小心。”
君雅突然想起來什麼:“威鳳君,你當年和靈哥哥那場戰鬥你本是作何打算的?”
“算不得多高明的打算,就是想能夠先避開天帝的耳目保他安全,但是有人改了結界封印靈狼,那個結界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天帝,但是天帝好像誤以為是我的手筆。”
君雅點頭:“先撇開這一直藏在暗處動手的人不談,對天帝這邊你還有什麼籌碼能扳倒他?”
“籌碼自然是有,現在是缺少一個契機,之前我本想以凰的重生為契機,沒想到有人先行一步,還需等待時機。”鳳目光閃現出陰霾,“萬妖重見天日,西北長島被毀,天帝坐不住了。”
君雅看他透出的陰冷殺意,有些心悸,那個燦爛少年到底成了天下棋局裡屠佛屠魔的殺神。
“雖然現在天帝已經四面楚歌,但天宮根基深厚,不容小覷,天帝現在就要拿你開刀了,無論天帝以什麼名義要單獨見你,你都要拒絕。”
君雅想了想還是把天帝來過的事告訴了鳳,說完兩人一同沉默,君雅克制一番才壓下一問究竟的念頭,沒想到鳳會自己開口說起乾元和天帝之事:
“尊上同我說,白桑等待涅槃期間尊上就一直守著涅槃爐守了一千年有餘,涅槃後的白桑成了現在的天帝鸞,他喝了明鑑給的藥,修了無情道,修得大乘,殺了北冥妖帝,後來殺伐征戰一直坐到現在的位置,但他也變得……沒有情感,殺人如麻,做了許多令人髮指之事,但唯獨對尊上還有一點……”鳳思索半天也沒找到個準確的名詞。
“情意?”
鳳搖頭:“他已是個無情人了。”
兩人一起想到曾經看到過天帝和乾元的諸多過往,君雅忽地記起之前他在人間的時候,因為好奇去了一趟平川,正好撞見乾元蹲在白桑君墓前,攏起長袖,一寸一寸的給墓碑描紅,君雅藏身在樹叢中悄悄瞅著乾元的背影,他妖味奇特,乾元一早就聞到了,卻沒做反應,只是一人坐在白桑君墓前,而君雅就在他身後遠遠站著,心裡大概是有些灰冷的,轉身便離開了。
半晌,君雅用極緩極輕的聲音對鳳說:“小鳳,我很慶幸那時我去找你沒讓你喝那藥。”
鳳沒說話,兩人眼神交匯片刻,複雜濃稠的目光迸裂開,鳳先移了眼,避開君雅灼灼目光,輕咳一聲轉了話題:“你在金匱中可看過什麼有關修魂術或是能操縱已經認主的法器的秘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