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雅果然如乾元所言能夠毫髮無損的穿過廣極島的結界,降落在廣極島的深林處。只不過君雅從壓倒的一排小樹上站起來時,只覺得腦仁嗡嗡疼。

君雅從未進過廣極島,廣極島很少允許外人進入,他現在連和尚們住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小太子藏在哪裡。乾元又什麼都沒交代只給瞭解藥,就一巴掌給他拍來了,看來這情況是緊急了些,不然乾元不會派他前來的。

而且現在君雅嚴重懷疑小雞毛撣子是乾元揹著自己和哪隻山溝溝裡的野雞精生的。

君雅拍拍身上的土,搖身一變換上小和尚的模樣。遠遠看到東北方向有鱗次櫛比的寺廟庭院,君雅便朝那個方向走,沒走多遠就遇上一個揹著藥簍埋頭挖土的小和尚。

看來,你我有緣。

君雅輕手輕腳走過去,元神並無妖味,所以並不怕讓人撞見。那小和尚不知是何原因挖藥的動作格外急躁,整個人心無旁騖,靠近了也沒反應,君雅只好輕咳一聲:“敢問……”

小和尚噌的起身顯然被嚇得不輕,上下打量他:“你……你是?”

“小僧法號無為,才拜入師門不久,師傅讓我出來辦些瑣事,去的時候還能找得到方向,現在回來兜兜轉轉十幾圈還在此打轉,找不到回寺廟的路了,還請師兄費力引我個大致方向。”

小和尚行禮:“哦,請問無為師弟是師從哪位?你要是不急且等等我,我引你回去。”

君雅心想,我哪知道你們的和尚都有誰?他仔細想想也只知道明鑑一位高僧:“是明鑑法師。”

小和尚皺眉,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明鑑法師是我師父,昨日的確收了一個徒弟,但你……”

君雅迅速反應過來,飛速抬手兩指在小和尚眉心畫了個圈,小和尚目光立即變的渙散,君雅最後再輕輕點中小和尚額頭,進入了小和尚的記憶。

果不其然,昨日才收的徒弟就是鳳,軟軟糯糯跟個小糰子一樣的鳳面上盡是鄭重的神情,三拜明鑑之後,算是做了明鑑的俗家弟子。

鳳面前站著個身著硃紅色高階僧袍的僧侶,應當就是明鑑了。大能佛修明鑑只是普通人的模樣,沒有君雅想象的那樣佛光普照,不過比常人瘦削了些,麵皮盡是遁隱佛門的淡漠。

只是這副神情太過冷淡些,不見半分佛門的慈悲世人的溫情。

看樣子,小鳳對他這位師傅極為崇敬,仰望明鑑的眼中滿是能溢位來的敬畏之情。

唉,傻乎乎的,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不過還好,起碼頭髮還在是不是?

君雅退出小和尚的記憶,接著在他耳邊耳語:“你誰都沒看見,接著挖吧。”

君雅閃身消失了,那小和尚一個激靈,眼神逐漸明亮起來。

君雅根據小和尚的記憶,左拐右拐進入佛修住的僧舍,和尚們這時還在祠堂誦經,他兜兜轉轉逛了一圈沒人攔他。他依照那小和尚記憶找到鳳所在的一座獨立僧舍,門外有一棵菩提樹,樹蔭遮住整個僧舍,外頭站著兩個昏昏欲睡的小和尚看守。

他左右看看,僧舍外界加固了一層結界,不過明鑑應是對廣極島的結界十分放心,僧舍外的結界並不複雜,他只簡單動了幾個結,讓外面聽不到裡面的聲音,明鑑還不能發現。君雅避過兩個和尚,化作瑩瑩魂魄進入房內。

元神倒是這點好。

屋子的窗戶都緊關著,窗戶門縫都堵死了黑的不見五指,君雅只得自己手指一捻生出火焰來。

“誰?”警惕但又虛弱無力的聲音從角落裡傳過來。

君雅找到一盞油燈點亮了,另又在屋裡簡單建了個結界隔住了裡面的聲音,拿著油燈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到鳳身邊,鳳披著一層厚厚的被子,臉上的潮紅蓋不住他戒備來人的心思,以一種警衛的姿態靠著身後的牆壁,但身子顫巍巍的,用盡全身力氣才保持住他的姿勢。

“是我。”君雅一抹臉,變回原樣,將油燈放到床側。

鳳放下警惕的神色整張臉痛苦的扭曲起來:“你怎麼在這裡?”問完,就軟塌塌的倒在床上。

“你吃那藥了?”

鳳半眯著雙眼,昏昏沉沉的模樣,捲了卷被子,悶聲答:“嗯。”

君雅半跪下去,靠近鳳紅的滴血的臉,:“小太子,我是奉你尊上的旨意來保護你的。你吃的那藥,你師父明鑑告訴你是什麼作用了嗎?”

鳳迷迷糊糊的答他:“清心的。”

“那你聽好了,你尊上,乾元告訴我,這藥是你父皇讓你能以後修無情道用的,修了無情道,你以後會變得無憂無慮無喜無悲,大概能變得像天帝一樣。你尊上命我來阻止此事,我不知道你的尊上到底是何目的,但是你還是想修無情道以後變得如你父親一樣強大的話,我也不會強行讓你吃下解藥的。”

鳳整個人還是懵的,他吃下藥後一直渾身發冷,但身體燙的像炙熱的碳塊,胸膛裡的心臟瘋狂跳動,像有隻野獸在體內瘋狂肆虐著要撕開身體從裡面跳出來一般。君雅一席話在腦子裡反反覆覆倒了幾遍他才艱難聽懂:“像我父皇一樣?”

“嗯。”君雅不免後悔,小毛崽子怕是很崇拜天帝,萬一真選擇繼續服藥了,天上又多了一個冷麵殺神。

或許不該多餘問這小鳳凰,他也實在不想看小鳳凰變成那冷血無情的模樣。

“不要。”

君雅一愣。

“不要,”鳳緊閉著雙眼,“我好難受,我不想修無情道,修無情道好難受。”

“……”

那時的威鳳君還是個胸無大志的怕疼小崽子。

“我難受,我冷,好冷。”鳳卸下心防蜷縮著身體,從被窩裡探出一隻滾燙的手抓住君雅的右手,眼角帶著點淚花,“我冷。”

“乖,”君雅扶起鳳的肩頭,從懷裡小心翼翼的掏出那瓶解藥,“這是我師父配的解藥,吃下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立馬見效,但是這是你尊上特意送來的,你服下去總不會錯的。”

鳳迷迷糊糊聽著,聽見解藥兩個字,想伸出手去接,被君雅扶著肩頭坐了起來。

“慢些。”君雅替他倒出個黑色藥丸,喂到嘴邊,吃了進去。

鳳艱難的將藥吞嚥下去,現在他只知道面前這人是來保護他的,不顧一切著就想抓住身側的這根稻草。

鳳從開眼以來都是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連迂腐頑固的老太師都捨不得用戒尺打他一下,更別提讓他承受這種生不如死的痛。

前不久喝下去的湯藥使他心臟收縮的極為緩慢,沒成想又咽下去的解藥突然作用,心臟瘋狂跳動,泵出的血液冰冷如寒川水刺進五臟六腑,衝上額頭,整個腦子突然裂開一樣的疼。

鳳渾身痙攣幾下,低吼出聲,顧不上平日裡維持著的太子之身的尊嚴,朝著牆壁就撞了過去,“碰”的好大一聲,鳳撞得突然,君雅竟沒反應過來,等鳳要撞第二下時才死死抱住了鳳,壓著他的頭在自己的頸彎:“小鳳!小鳳!忍一忍,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鳳脫力掙不開他,只掙脫出一隻手臂,悶吼了幾聲,指甲摳進皮肉裡,發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好像只有更疼的傷才能讓他不那麼生不如死。

“呀!你別自殘呀!”君雅被小太子進一步動作嚇了一跳,勉強抽出隻手硬生生掰開鳳的牙關,鳳剛抬手想推他,君雅溫熱的手掌覆住鳳的臉頰,“咬我,隨你咬去。”

鳳猩紅著眼睛只掃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死命咬住了君雅堅硬瘦削的肩膀。

面板細膩的觸感,腥甜的味道,從舌尖和鼻子直衝向腦頂,盤旋地引著灼熱的氣息一併烙進鳳的身體裡。

“哎我,疼疼疼,你這,您可真會挑個地方。”

不到一會兒功夫,鳳就耗盡了力氣,癱了下去。

君雅伸手到鳳的額頭探了探,接著抓過鳳伸出的胳膊搭在手腕處把脈,發現鳳被封了神通。

君雅知道這事他也沒得辦法,就只能讓鳳生抗過去,他反握住鳳滾燙的手:“小鳳,忍一會兒就好了,那老和尚再來給你送藥你千萬別吃,也就不會這樣難受。”

鳳緊皺起眉,臉上滲出細小的汗珠,胸口劇烈起伏,吐出一個字:“冷。”

君雅見鳳皺的眉頭都結成了個疙瘩,他摸摸胸口的那顆珠子,立即就取下來,給鳳帶在胸口:“我剛生下來的時候,氣虛體寒,我母后留給我一顆烈焰珠,能驅寒的,現在我用不著了,正好送給你吧。”

鳳把珠子握在手心裡,熾熱從掌心席捲至全身,他的心始終浸在冰冷裡,那掌心的一點溫暖漸漸壓制住渾身的戰慄。

可就這一點,在那麼一瞬間他竟荒唐的覺得足夠一生一世了。

鳳無端心安起來,過了許久,頭不是那般裂開一樣的疼了,他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睡意席捲而來。

半天,鳳握著珠子,低低問君雅:“你母后留給你的你要送給我嗎?”

君雅點點頭,他這個人看似處處留情但內心其實極其淡漠,所有的情意不過一時興起,轉頭就忘。更何況他的母后他從未謀面,不必說留下的遺物了。

能救人一命,管他什麼遺物不遺物的。

“送給你了,你得念著我對你的好啊。”君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鳳攤開手,看著那微微泛紅的珠子,輕言:“謝謝你。”

鳳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君雅就半臥在床邊看他,痛苦糾結的神情有了些緩和。

待鳳醒了,見君雅還沒走,忍不住啞著聲音問君雅:“你要待到什麼時候?”

“你這小太子,差遣人倒是順手的很,現在覺得我沒用了就要趕我走?”君雅見著鳳撞過的地方紅腫起來,從懷裡掏出個小藥盒,抹在手指上一些藥膏,在鳳的額頭輕輕揉著,“不過我可不敢走,我得等到你最後騙過老和尚我才放心。”

鳳沒動,任著君雅的手指在額前細細打轉。

冰涼的指腹和滾燙的肌膚相觸,心臟突然開始莫名加速跳動,好似要衝破胸膛。

“你身上怎麼還帶著跌打藥這種東西啊?”鳳穩了穩氣息問。

“我?之前一個人東漂西走的,經常有些磕碰的,習慣在身上帶些藥了。”君雅漫不經心答道。

“一個人?尊上真像傳聞中的對你不管不問的嗎?”鳳驚奇問。

“呵呵,恕我直言,我其實覺得你才是你尊上親生的,”

君雅揉的差不多了,收了藥盒,四處打量一番,發現這屋子很大,可就這一張床,故意換上有些猥瑣的笑,“看來我得和小太子擠一張床了。”

“我不,你打地鋪。”鳳拒絕。

“哎,我身體不好,而且千里迢迢從天宮來救你,讓我打地鋪不禮貌。”

“床小!”鳳抗爭。

“你個小娃娃,擠擠。”

“你才小娃娃!我八百歲了!”鳳本來憤怒的腔調帶了些鼻音就變了味。

“嗯,你八百歲,我大你八百歲。你還得叫我聲叔父,你說誰是小娃娃。”君雅不知怎麼想起來還有叔父這一茬。

鳳不想搭理他了,等君雅七手八腳的爬上來才悶悶說:“一人一半,不許過界。”

君雅背對著鳳,內心嗤笑一聲:誰稀罕!

君雅半晌沒反應。

鳳縮縮胳膊,糾結片刻,才裝著隨口一問的樣子:“你……你,我咬的你疼嗎?”

君雅依舊沒什麼反應。

“你聽到沒?”

鳳耐不住轉頭問君雅,不想君雅這一天實在身心俱疲外加本就體虛,闔上眼就睡了,輕微打著鼾。

“……”

鳳靜靜的盯著黑暗中的棚頂,身側之人睡得很熟,鳳伸手摸了摸那顆溫熱的珠子,這人不知道的是,自己在那像是化不開的黑暗中無助痛苦的掙扎了很久。小小年紀的鳳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胸口那顆小小的珠子散發的溫熱宛如嚴寒中瀕死之人被賜予的一壺熱湯,浸透冰涼的魂魄,溫暖如春。

而那個持著一盞油燈走到他近前照亮他無盡黑暗的人成了他後來生命裡唯一的光亮。

那顆珠子本是放在心口,後來揉進血肉裡,撕心裂肺的疼,終在心上成了一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