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已到,更鼓聲一浪高過一浪,黑乎乎的街道里除了剛剛那間鋪子還亮著些許昏暗的燈外,整條巷子便再也找不出第二盞燈了。

溫澤頓了頓,身形一滯,抬眸朝暗處看去,只見張娘子身著一襲白衣,手執一白燈籠,眼角帶淚,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這和那日在蔣宅裡看到的分外不同。

她木訥地抬起頭,又與那日干巴巴的語氣一樣,絲毫不見任何情緒波動:“我找到你了。”

“誰?”溫澤蹙起眉,冷道。

“我找到陸郎了。”張娘子神色淡漠,眼眸無光,臉色蒼白,活似一個死人一般。她依舊是那幅神情,但這次說話的語氣卻與先前有所不同。

“那,他還好嗎?”溫澤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

他本不願與張娘子過多糾纏,畢竟,她的脖頸處有嶺南人的專屬刺青,雖然他此前也想過緣由,但細細想來,也就只有兩個可能。

第一種可能就是張娘子本來就是嶺南人,有這個刺青自然算不上奇怪。可是,張勝遠和張筱筱的脖頸處都沒有這個刺青,顯而易見,張娘子也並不是生來就有這個刺青的。

所以,這個想法自然行不通。

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了。

嶺南的白紙仙人術中有一招叫做“畫形”,所謂畫形,乃是用黃紙香灰給死去之人重新定身形,予以魂魄,授以新生。

換到符術中來講,就是符兵之術。嶺南的白紙仙人術本就源自於符道,再經過數千年的沉澱自然也分化出了許多不同,不過道理都是一樣的。不僅僅是白紙仙人術,傀儡術也是符道的分支,所以,論術式,溫澤還真沒怕過誰。

畢竟,他學的可是正兒八經的符道!

想到這兒,溫澤也鬆了口氣。如今,放眼整座平城,除了那個人還沒有哪個人有這個本事。

只見張娘子呆怔了些許,這才擺擺頭,緩緩開口道:“不好。”

“好也罷,不好也罷,既然是他讓你來找我的那麼你就應該清楚我從來不輕易幫人,更何況還是一個早該入六道輪迴之人。”溫澤挑起眉頭,不鹹不淡道。

言罷,溫澤忽的又輕輕了嘆口氣,道,“也罷,那便走吧,我就當積累件善事,日後去了閻羅殿也不至於被放在油鍋裡炸。”

頓了頓,溫澤又瞥了眼躲在他身後的蔣小七,笑道:“怎麼著,前幾天還求我救你娘,現在見到你娘了卻害怕了?”

“才沒有,”蔣小七撇撇嘴,眼睛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娘子,在他的印象裡,他的母親從來都是蔣宅裡最辛苦最沒有地位的人。

與其說她是蔣宅的大娘子,到還不如說她是蔣宅裡的老媽子,洗衣做飯,下人乾的事她也做,下人不做的事她更要做。

就這樣,她在蔣宅裡過了三年的苦日子。

三年後,她回了趟鄉下,可誰知,此去便不復回了。

那一年,他也不過是個三歲孩童。

蔣小七縮著脖子,依舊躲在溫澤身後,絲毫沒有想要接近張娘子的念頭,到底還是怕生了些。

看到這兒,溫澤只無奈地聳聳肩,一臉嗤笑地把蔣小七拉到張娘子跟前,道:“怎麼著你們家也得團圓一回啊,不帶著孩子?”

張娘子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拉起了蔣小七的小手,面容帶笑,淚光瑩然。

闊別七年之久,最終還是團聚了。

……

依舊是那座廟宇,只是門前卻多了一個人,一個稻草人。

草人五官俱全,卻偏偏沒有眼珠,它一手執桃花劍,一手執八卦鏡,好似早料到今晚會有人來一般。

溫澤站定腳跟,冷冷地掃了眼廟觀,只見廟宇之上有一團黑氣盤旋,正和他那日在廟宇裡看到的一般無二。

“呵,我說你們這些人啊,一面希望我不得好死還一面偷我的東西,當真是一點臉也不要。”溫澤無奈地搖了搖頭,眉眼處忽的多了一抹凌厲之色。

畫龍點睛,符兵之術,當真是班門弄斧。

“啊,那稻草人是你家的?”蔣小七一時間沒緩過來,小小的腦袋大大的疑惑。

“怎麼會,我家哪有這麼醜的稻草人,連我家的門神都比不上。”溫澤挑了挑眉,又耐心解釋道,“看到沒,那稻草人沒有點睛,此時就是一隻死物,若是有人為它畫上了眼睛,那可就不得了了,咱們今天連這個門都別想進了。”

“所以,是這樣嗎?”蔣小七放下手中的筆偏過頭來笑著看向溫澤。

溫澤:“……喂,你哪兒來的筆啊?!”

“地上撿的啊……”可此話還未出口蔣小七就被身後的稻草人捂住了嘴。

那稻草人面露兇色,手裡的桃花劍已經架在了蔣小七的脖子上了,另一隻手裡的八卦鏡也正對著張娘子,使她絲毫不得動彈。

溫澤無奈地撓了撓鼻頭,乾巴巴道:“我剛剛說什麼來著,造孽啊。”

“喂,你,你這次不會跑了吧?”蔣小七聲音越說越小,搞得好像溫澤真的會跑一般。

“嗯,不跑了。”溫澤懶懶地應了一句,他本來也沒打算跑,只是這小傢伙幹嘛當面拆他的臺,搞得他想跑也跑不了了。

可蔣小七還是半信半疑地瞅著他,但又不知為何他覺得他應該相信眼前這個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

可下一秒,他就後悔了,天知道這個腦回路十分清奇的公子哥還能幹出什麼事來!

“那個,大哥啊,你看,你一打三怎麼說也不划算吧,要不這樣,咱們猜拳,我贏了你就放了他們怎麼樣?”溫澤眨巴著眼,厚著臉皮往上湊。

“來,石頭剪刀布!”

這結局不用想,自然是溫澤贏了,你還能指望一個稻草人能出個剪刀來!

溫澤嘖了一聲,無奈道:“你看,猜拳你輸了你又不認,這男子漢大丈夫自然是以守信為第一條準則,人無信不立……”

還未等溫澤說完,蔣小七就急的破口大罵:“你跟誰倆兒呢,救我還是救他?你個瓜娃子!”蔣小七急的家鄉話都罵出口了。

“罷了,”溫澤掩面嘆道,“非得逼我出絕招。”

絕招?有多厲害?難不成,他真的如墨書公子所說是個高手?

蔣小七不禁愣了愣,倒是想瞧瞧他的絕招是啥。

只見溫澤默默地垂下眸,苦思了片刻,然後抬頭大喊一聲:“你姐姐的哥哥的妹妹的姑姑的兒子的女兒是誰?”

蔣小七:“……”我能罵人麼?

張娘子:“……”這人腦子沒病?

可那稻草人卻忽然放下手中的桃花劍和八卦鏡,兀自坐在地上算了起來,人也不劫了,鬼也不殺了。

蔣小七:“……”

張娘子:“……”

“沒事吧,”溫澤說著就跑上前去扶住腿軟即將要跪地的蔣小七。

“沒事你大爺的,你是救人還是猜謎?!”蔣小七一肚子火,雖然腿軟的要死,但這嘴皮上的功夫可是絲毫不輸溫澤。

“你懂啥,我這是智取,靠的是智慧。”溫澤死皮賴臉道,又轉過身,指著已經被問題繞麻並口吐白沫的稻草人道,“諾,你看,這不照樣拿下了。這不比那些打打殺殺的要好?!”

“滾。”蔣小七翻了個白眼,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忽然,他瞧見了一塊帶血的地磚,於是便指著他剛剛撿起毛筆的地方,對溫澤道:“你看,那個地方好奇怪啊,誒,這裡還有一支筆。”

蔣小七說著就要撿起地上的那支斷筆,卻被溫澤攔住了,他蹙了蹙眉,冷道:“什麼東西都敢碰,不要命了。”

“好好看看,這究竟是什麼!”

隨著溫澤的一聲呵斥,蔣小七立馬叫出了聲,聲色顫抖:“是,是王道長……”

不錯,那是王有才的斷肢。

王有才早些年被張娘子打斷了腿,腿部一直別有一個機關似的小東西,以支撐他行走。

而這塊斷肢的根部就有一塊金屬似的小玩意兒,不用想,自然是王有才的。

“那王道長豈不是……”蔣小七渾身打著顫兒又躲到了溫澤的身後,張娘子看到這一幕,眼眸不禁暗了暗,也沒言語。

可溫澤卻隨意地掃了一眼,冷道:“放心,他沒死,就是被折了一條腿罷了。”

“人家好歹斷了只腿,你怎麼這麼風輕雲淡地就講出來了,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蔣小七撇撇嘴,道。

溫澤扯了扯嘴角,笑道:“那行,你要真可憐他,那咱們現在就回去,你爹你孃的仇咱們也甭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呸!”蔣小七立馬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冷道,“該死,這種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溫澤:“……”

這變臉速度怎麼比翻書還快?!

這廟宇內部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溫澤從懷裡掏出一張明火符來,點燃了屋子裡的蠟燭,整個屋子瞬間亮堂起來。

不過,被照亮的廟宇並不是和那日一般莊嚴,如今,神像破敗,桃花劍斷裂,八卦鏡破碎,屋內的東西東倒西歪,好似經歷一場惡戰一般。

溫澤手裡舉著蠟燭,正細細地觀察著面前這座神像,那日他便覺得這座神像奇怪的很。

平城裡的人都說這神像是王有才按照他師傅的模樣花重金請人雕刻的,可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蔣小七看到溫澤正在觀察這座金身,撇撇嘴,道:“這是我爹?”

“咋,你爹你不認識?”溫澤白了他一眼,乾巴巴道。

“當然不認識啦,他和我娘成親後就出家了,我又沒見過他。”蔣小七坐在神像旁,若有所思道。

張娘子聽完此話,神色又暗淡了些,彷彿這也是她搞不懂的問題,為何陸回舟會在與她成親後出家,甚至連一絲掛念都不願給她留。

“溫小公子,我來吧。”張娘子說著就走上前去,緩緩地推開了神像,左轉了一下,右轉了一下,只聽“咔嚓”一聲,一道暗門便開啟了。

看罷,溫澤直呼一聲好,好傢伙,這道暗門藏的也真是夠小心的,要不是張娘子,他都未必能發現。

進入暗門,鐵鏽味和黴氣充斥了整個暗道。不遠處不斷地傳出鐵鏈的敲擊聲,透過風口,夾雜著陰風,那股陰森的回聲令人頭皮發麻。

前面有一個很大的空間,正中間擺著尊金身,和廟裡的那個差不多,都是金子鑄造的人身,只不過這金身的手腳都被鐵鏈拴住,其四周還分別擺放著八卦鏡,桃花劍,黃符,法繩,師刀,三清鈴,鎮壇木以及一隻陶罐。

蔣小七眼尖,一眼就認出了那隻陶罐,道:“那是我的罐子!”

可溫澤卻蹙起了眉,這七件寶物無疑都是道士擒妖時用的法寶,可是,這陸回舟究竟得罪了誰,竟被用這等狠厲的陣法鎮著,永世不得超生啊。

難怪張娘子說他過得並不好。

溫澤想著想著就不免嘆了口氣,可偏偏就在此時,他忽然察覺到了一股強大的威壓,一時間竟有些恍惚,緊接著他就被拉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裡四處種著青竹,竹林裡還有一座小亭,亭子裡還坐著兩個人。

溫澤一怔,他這是,入了陸回舟的心境?!

緊接著,他便聽到了一道清朗的聲音:“陸兄,你這步棋有些操之過急了啊。”

“沒想到,時隔多年不見,陌兄的棋藝竟已精進至此。”

這是,陸回舟?!

和他?!

亭內,一藍衣少年正伏案思考著下一步的棋該怎麼走,而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眉眼帶笑,手執一折扇,正對著棋盤笑。

但這個人卻又不是陸回舟,只能說他和陸回舟有點相似,卻又不完全像。

那麼,他為何會在陸回舟的心境裡看到這些?

然而,就在此時,那個伏案思考該如何落棋的少年卻忽然抬起頭來,朝溫澤這邊看來,笑道:“外面的客人怎麼不進來坐坐,站在那兒可不好。”

溫澤又是一怔,客人,莫非是他?!

頓了頓,他還是邁開步子朝亭子走去,可就在那麼一瞬間,周圍的竹林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倒塌的常州高樓。

一白衣少年執劍立於樓前,視死如歸。

那是……

溫澤忽然覺得心口一陣悸動,很疼。

那是,陸回舟?!

怎麼可能!

“陌兄,我先走一步,拜託你替我看好這裡了。”

言罷,陸回舟便執劍朝高樓飛奔而去。

不對,那不是陸回舟!

史捲上記載,常州高樓曾坍塌過兩次,一次是千年前,一次是二十年前。

千年前,常州高樓坍塌,陸家長子陸長卿一劍擋住百萬妖道,以身殉道。

二十年前,常州高樓坍塌,有一人於亂世中拔劍起,一人一劍,立於樓前,斬鬼神,破妖道,重傷而退。

不,溫澤猛然回過神來,慌忙中,不管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現在都想救下那個傻子。

可就在抓住陸長卿的那一瞬間他又回到了那個亭子。

那裡依舊種著青竹,那個人依舊拿著柄摺扇,笑著看著他。

“陌兄,”陸長卿垂下眸,笑道,“你見到他了吧?”

溫澤啊了一聲,有些不明白:“誰?”

“陸回舟啊,”陸長卿笑道,“真是沒想到,千年後,我竟以這樣的方式與你見面。”

“所以,陸回舟是你?”

“不,他是他,他從來都不是我的替代品,雖然師門把他當做我的替身。”陸長卿嘆了口氣,道。

“陌兄聽說過甲子忌言嗎?”陸長卿忽然問道,“回舟他就是為這個浩劫而誕生的,我也是。七年前,常州高樓再次出現即將要崩塌的跡象,為了阻止這個浩劫回舟不得已離開家回到了青城山。”

“七年前?”溫澤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他為何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而這場浩劫的緣由就是張筱,回舟的妻子。”陸長卿眉頭輕挑,依舊笑道,“不知道陌兄可還記得千年前的那場浩劫,當年,張家就在常州。張氏一族也因此成為了這局裡的一顆棋。也唯有張氏女子能夠與高樓後的我聯絡,這便是回舟能夠及時阻止這場浩劫的原因。”

“如今,張氏已絕脈,無人能再與我呼應,此次過後,你我便是真的再也不見了。”陸長卿拍了拍溫澤的肩頭,又道,“至於那個叛離師門的叛徒已被我處決,陌兄大可放心,此行過後,你便回安陽城吧,接下來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參與。”

“你的意思是,浩劫又要降臨了麼?”溫澤黑著臉,有些不悅。

“算是吧,”陸長卿的身影越來越虛,幾乎變得透明,“回舟他走了,那麼,我也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