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剛翻魚肚白,鶴湖的十里拱橋上已是人滿為患。
近處楊柳婀娜嫋然,湖面水霧杳靄流玉。
貨郎的聲聲吆喝喚醒擺渡的船伕,次第響起嘹亮的哨子聲。
衡夕和姜韞姿趕到時,柳堤上彩裙如雲,天上飛著顏色各異的紙鳶,好不熱鬧。
一畫舫停靠堤岸已久,候的正是她二人。
衡夕一路被姜韞姿拉著跑來,輕微喘息,一抬水眸,撞進段庭林青澀雀躍的視線裡。
段庭林身側立著姜韞姿的兄長姜旭,牽著溫柔的笑意,朝兩個小姑娘招了招手。
“二公子,段郎將。”衡夕欠身拜過,握緊姜韞姿的手使勁捏了她一下。
姜韞姿輕“呀”了聲,憋笑挽緊衡夕的胳膊,“這鶴湖我還沒來過呢,可得好好瞧一瞧。”
進了畫舫,衡夕和姜韞姿遠遠坐在舫尾,竊竊私語。
“我早和你說過,八字還沒一撇呢,你這是做什麼呀。”衡夕嗔道。
這安排也太刻意了,人段庭林又不是傻子,會看不出這是姜家兄妹在故意撮合他和衡夕?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和姜韞姿提起那日在青浦馬場的事。
“不見面不接觸怎麼有一撇,難道你願意盲婚啞嫁啊?放心,我和二哥交待過了,他會幫我們探清楚這姓段的底。”
衡夕居然被姜韞姿說服了。
的確,不瞭解他,怎麼知道合不合適呢,總不能靠幻想。
況且,今天突然見到段庭林,震驚無措之餘,她也是心歡的。
想著,衡夕嬌怯的眸溫婉一轉,貪心地多望了段庭林兩眼。
一身品月色道袍,瞧著頗為神清骨秀,腰懸一塊碧綠通透的翠玉,似他,襯他。
既有少年意氣,又有文人清骨。
“別瞧了,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姜韞姿偷笑。
衡夕羞惱不已,乾脆別過頭徹底不看段庭林。
不肖一柱香的功夫,姜旭的隨侍便送來一張疊好的宣紙,展開來,只見上書力透紙背的一行行字。
大意是段庭林家世尚可,人端品優。
最重要的是,尚未婚娶訂親。
都問的這麼明白了,段庭林只怕早已心如明鏡。
衡夕一壁慶幸他此前並無矚意之人,一壁又無法不擔憂,如此直白地亮明心意,會不會讓段庭林看輕了自己。
“衡姑娘。”
衡夕心口正發悶,抬眼見段庭林不知何時踱步而來,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拜。
見他行如此大禮,衡夕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姜韞姿瞥見姜旭招她過去的臉色,乖覺地騰出座位讓給段庭林。
“段郎將這是做什麼?衡夕擔不起。”
段庭林緩緩直起脊骨,斟酌道:“衡姑娘厚愛,段某誠惶誠恐,只好先笨拙謝過。”
衡夕窘得臉紅如醉,“你不必有壓力,我並非故意拿二公子來試你,你也不必勉強。”
“衡姑娘說笑了,段某可不是那種會委曲自己心意的人。”段庭林端著右手,輕輕歪了歪頭,粲然風流。
衡夕靜靜凝視著段庭林,漸就被他的自在感染,不自覺中卸下千斤重的憂慮,“那就好。”
“衡姑娘待在玉煙公主身邊多久了?”
沉默一陣後,段庭林率先打破尷尬的氣氛。
“不久,”衡夕望向湖面波光,“若不是太后娘娘突然下旨點我做玉煙公主的侍讀,我早就離開雍都了。”
“當真?”段庭林會心一笑,“多虧有太后娘娘。”
“段郎將呢?待在梁王世子身邊,是巧合還是?”
段庭林甩袖隨意一搭扶手,嘆了聲,“那可久了,十年有餘。家父曾追隨梁王,混到個偏將軍,因著這層關係,加之我自小根骨不錯,就在梁王府受教,一直到如今。”
“挺好的。”那日衡夕便瞧出來了,段庭林和蕭以青之間頗有兄弟默契,主僕尊卑倒沒那麼深論。
“不過,我不會一輩子待在梁王府,或許不久就要離開雍都。”
衡夕心一緊,不由得攥緊了衣袖,“去哪?”
段庭林微張雙臂,迎著湖面微風,闔眸淺笑,“去看雍朝的大好河山。”
衡夕瞧他一團孩子氣的模樣,不由得嗔笑,“你可是當真的?”
“是。”段庭林垂眸,認真地凝著衡夕漂亮勾人的眸子,“我自小的心願便是遇水架橋遇山開路,世子知道後費了大力氣舉薦我入工部,若不出意外,下月便能調任。”
衡夕忽然有些欽佩眼前的段庭林,他的追求和信念,為他鍍了一層溫和灼熱的柔光。
“只是那樣的話,”段庭林猶豫磕巴道:“我必不能長久安定,尤其是剛入工部的幾年。若是此時,此時訂親成婚,只怕會虧待良人。”
兩人的視線均像躲著貓貓的幼稚孩童,一撞面就飛快逃開,快到生怕對方追來。
“郎將思慮得很周到。”衡夕猶覺這些話燙嘴。
思慮周到,是為她思慮周到嗎?
“我並非故意說這些話博姑娘好感,因我自小經歷過我娘孤守內宅的苦,便發過誓絕不會讓我日後的妻兒如喪夫喪父般孤苦無依。我若娶,定要等到我能長久護她伴她一世之時。”
段庭林字字肺腑,就差把心剖出來讓衡夕驗驗真假了。
衡夕豈能體會不到,她像安撫似的,輕輕拽了拽段庭林的衣袂,指尖染上松香。
“我明白。”
段庭林戀戀不捨地痴望著衡夕適才拉過一瞬的衣袂,心裡驚喜得險些催動他跳進湖裡。
得此一人,餘生足矣。
雍朝男弱冠女及笄後雖不設大防,但男未婚女未嫁,獨處太久也難免遭閒話,姜家兄妹掐著時候,適時將二人分開了。
畫舫靠岸已是辰時,烈陽正盛,衡夕撐開油紙傘與姜韞姿同行,無意瞥見封伯宴離她不遠,正相向而來,後背霎時又冷又僵。
她忙不迭垂眸,迅速壓下傘,將自己和姜韞姿的臉完全遮住,暗暗祈禱相安無事地擦肩而過。
惹不起,難道連躲也躲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