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行聽到急切的敲門聲時,忙披上外衫,握著一柄燭臺走到院門口開門。
只見一襲白衣的女子忽然衝進來,“董大哥,你幫我一個忙。”
昏暗的燭光讓董行看清了香君的臉孔,“你這是怎麼了?”
香君引袖擦了擦臉上的水,低聲道:“董大哥,我看見有人殺人了。”
“什麼?”董行震驚地看著香君,“你怎麼會......”
“是真的!”香君半忍著哭泣聲,拉著董行的手臂,“我半夜偷偷跑出來給芸兒找大夫,被一輛馬車撞倒,正當我要起來的時候,就聞到車廂裡散發出一股屍體發臭的味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種味道。可是他們沒有用棺材,而是放在馬車裡,又是三更半夜的,這也太奇怪了。”
漆黑的夜,寂靜地讓人害怕,初春的雨水使得周圍的空氣都凝結起來。
董行知道香君夜半來尋他一定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一時間,恐懼充滿了兩人的內心,仔細聽,還能聽見遠遠的馬蹄聲傳來。
正想著,馬蹄聲便近了,不容人絲毫思量,有拳頭重重地敲錘著木門,香君暗道不好。
遲疑著,卻見董行操起地面上一根潮溼的木棍,將香君護在身後,取下門栓後往前猛擊一棍。香君知道他力道極大,即便是武功高強的人也難抵過這又狠又快的一記木棍。
董行拽著香君拼命往前跑,又接連遇到好幾個人,都被董行打趴下了。
再繼續奔跑,後面的人竟沒有再追上來。
香君只見過董行和他幾個兄弟打架的仗勢,卻不知將將跑上一段路便如此累人。
董行也是氣喘吁吁地,見香君仍心神不寧,於是道:“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香君點了點頭,經過這一場驚嚇,連尋大夫的事都不敢再提了,默默整理了頭髮,戴上兜帽,與董行一前一後地走在回媚香樓的路上。
“你是怎麼惹上這幫人的?”董行打頭走在前面,側頭問她,“你們媚香樓一般不會招惹這些人啊!”
“今日也是我倒黴了,好不容易出一趟,竟遇上這種事!”香君追上兩步,見董行手掌有擦傷,忙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帕子來遞過去,董行要推拒,她便道:“這是之前你賣給我們的,只是一塊很普通的帕子。”
這他才接過去,包紮手掌。
看著董行的背影,心想他為人仗義,平素有朋友遇到麻煩也會挺身而出,可是壞也是壞在這一點,時常與街頭混混打交道的人,即便他是個心善,可是長此以往,定然會與那些暴戾的人一樣,今夜要不是情急之下,她絕不會來找董行幫忙。
媚香樓裡依舊歌舞昇平,似乎方才香君所經歷的一切不存在於這世上。
她擔心那夥人還會回去董行家附近尋他們麻煩,便冒險讓董行留宿在柴房,交代好明早從何處離開媚香樓之後,便去找巧兒,得知巧兒尋了青玉嬤嬤這才放心下來。
“那嬤嬤怎麼說的?”
“幸好嬤嬤懂一些岐黃之術,她說芸兒只是吃了大補之物才會有燥熱的症狀,用些清涼的藥物緩解便好。”
“那嬤嬤不知道我方才擅自離開媚香樓的事吧?”
“奴婢不敢提,只讓嬤嬤看了芸兒,嬤嬤似乎也沒有起疑。”
聞言,香君才放下心來,跟著巧兒來芸兒房間看了一眼之後,便回去自行洗漱沐浴。
卸釵除環時,香君用手去摸耳朵,發現右邊的耳墜竟不翼而飛,回過神來一想,或許是掉在路上了,她現在所用的首飾並不貴重,想來李娘子也不會因此責怪她,便不做多想。
因著李娘子早有交代,香君便放心休息,可是翌日辰時初刻便按時起床洗漱,將長髮挽好便整理起賞花宴要帶上的物品,見時辰還未到又練了幾個字。
待有人推門而入,香君方才回頭,只見是一個十三四歲左右的小丫頭,梳著雙丫髻,一件翠綠色的褙子罩在身上,手裡捧了一套白底衣裙,儼然是媚香樓的丫鬟。
她見了香君,便屈膝,道:“香君姑娘,娘子讓我來替你梳妝的。宛如姑娘原本應該再來給你上妝的,但是剛才忽然有事要耽擱一下,娘子擔心你這邊,便叫奴婢先來了,不過一會兒宛如姐姐也會來給你檢查。”
香君點了點頭,任由她擺佈,換上一襲長裙,穿上大袖衫的時候還不覺得哪裡奇怪,待她將百褶裙換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裙子分裡中外三層,中層有桃花刺繡,外層則是零零碎碎的鏤空,一步一步之間,那些鮮豔的桃花便從鏤空裡閃過,點滴桃色出沒,正是應了這春景。
梳髮時,只感到這個小丫鬟心靈手巧,手上的勁兒也是多一分嫌重,少一分嫌輕,待發型初定時,她問道:“你來這裡多久了?怎麼以前沒有見過你?”
那丫鬟剛接過香君遞過來的釵子,聞言,怔了一下,“奴婢叫辛幼,是娘子從教坊司將奴婢贖出來的,這幾日才到媚香樓來做事。姑娘之前一直苦練曲藝,沒有心思理會旁的事情,沒有見過奴婢也很正常。”
話音剛落,吳宛如便進來,見了未施粉黛的香君,笑道:“香君妹妹這是已經上好了妝還是......”
“不曾。”香君低眉淺笑,將桌上的胭脂盒子往旁邊推,“宛如姐姐幫我上妝罷,辛幼雖然在梳頭上有一套,可是我還是更信得過宛如姐姐的手藝。”
其時文人崇拜高潔清雅之人,辛幼並未給香君用太多繁瑣的髮式,再簪了兩支平行的碧玉雙股簪子再添了朵絹花和散落的珠花點綴便讓了身。
吳宛如對著香君的臉龐端詳了一番,嘴上不說一個字,心裡卻是犯了難,勻淨白皙的巴掌臉蛋自是微微透著紅暈的,兩彎漆黑柳葉眉勻稱醒目,一雙明亮如水的雙眸波光流轉,紅豔欲滴的嘴唇,吳宛如心裡不禁生了一絲羨豔,又暗自惋惜她這樣的身世,即便是長了這樣絕色的一張臉也無濟於事。
只略略上了一點胭脂,她又笑道:“香君妹妹顏色這樣出眾,只怕一會兒什麼楊公子陳公子的,都競相想要得到你的青睞呢!”
“姐姐別取笑我了。”
吳宛如這番話當然是說笑的,香君要是能在今日賞花宴上得到秦淮名妓的稱讚,那以後在金陵只怕會有更多文人雅士慕名來訪,來看看這得到眾人傾慕的名妓讚賞的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樓下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但是香君並不是直接下去,而是由李娘子和吳宛如引薦到楊老爺和陳公子這邊。
說起這個陳公子,便是當日裡害了玉茹的陳化和陳子云兩個人,香君並不太清楚裡面的事體,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二人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反而對那個楊文驄老先生有一股敬佩之情。
談話間,香君才得知這個楊文驄曾在天啟元年和天啟二年間募士隨父抵禦安邦彥。畢竟在媚香樓這樣的地方長大,許多學士會談到政事,香君總是會聽聞一些,對於此事香君也是略有了解。
後人稱之為奢安之亂,距今已有十六七年了。當年戰亂中,無辜民眾死傷過百萬,四川和貴州的巡撫戰死沙場,貴州總兵死於貴陽城下,西南大將兵敗自刎。經過九攻九距,最終才平定。
拋去這些多餘的念頭,香君在與楊文驄談笑時才發現,原來這位老先生善於詩書畫,堪稱三絕。正要問問這老先生為何不精棋藝時,忽然感覺到李娘子自後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第八章 挑釁
香君抬眼一看,只見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好些人,這才與眾人到了樓下。
樓下廳堂擺了不少花架,朵朵鮮花奼紫嫣紅,華麗若牡丹,清新如迎春花,秀麗若白菊,一大串的花盆沿著連廊鋪設下去,芬芳沁人心脾,宛如天上人間。
香君按例上了戲臺,一曲唱罷,自然是掌聲如潮。
這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這唱功很是平常嘛!連詞兒都是我們唱膩了的,怎麼還這麼多人捧著?”
眾人皆知今日是為著香君而來,好與不好心中自有一番評價,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為難人真不是君子所為。
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陌生的書生打扮的人,手裡拿著一把摺扇。他自門口方向走進來,紙摺扇在他手裡隨意搖晃著,“我記得先前的玉茹姑娘很是受人喜愛,怎麼今日不見玉茹姑娘了?還是說她身體不適?”
因著這場賞花宴在媚香樓開辦,所以除了小宛和雲裝這些在外頭畫舫的名妓,媚香樓的姑娘們倒也不少,如現下與李娘子有契約的吳宛如,水玥嫿眉這些與香君同批的姑娘,唯獨少了和香君勢均力敵的玉茹。
“放肆,哪個把他放進來的,馬上給他趕出去!”李娘子勃然大怒,指出去的指尖還在發抖。
其實,知曉今日要捧玉茹的大概是楊文驄和陳家公子幾人,方才青玉嬤嬤和李娘子已經同他們囫圇吞棗地解釋過一番,雖沒有說具體原因,卻是坦然接受了香君,現下跳出一個點名要玉茹出席的人,眾人大致也猜到怎麼回事了。
“來者皆是客,我們媚香樓萬萬沒有將客人趕出去的道理,尤其是公子器宇軒昂,一派讀書人的模樣,想必與在座的眾位是志趣相投的。”香君站在眾人中間,輕輕一笑。
“只是不知這位公子與玉茹姐姐可是舊相識?香君從未見過公子啊!”
此話即出,眾人便知曉這人不講規矩,他並不是時常來媚香樓聽曲兒看戲的人,卻在賞花宴時突然出現,顯然不是李娘子邀請來的。
既然不是正經邀請來的,那又是如何進來的?
香君微微轉身看了一眼水玥站著的地方,見水玥嘴角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心中惱怒不得不按壓下去。
“一面之緣,對玉茹姑娘的才藝很是欽佩,令在下魂馳夢想。”那人神色自然,不知究竟有何目的。
“哼!”楊文驄轉著手裡的酒杯,正眼也不瞧他,“這後生姓甚名誰?怎敢到此來搗亂?”
楊文驄是在座的人當中最負盛名的,那人不回答他的話,也無人想理會他,只是座位中,隱隱有些人低聲討論。
“小生姓阮,名睿,字仲卿,家父阮大鋮曾於天啟元年任給事中。小生也是這段時間才遷來金陵,久聞媚香樓大名,得知今日辦賞花宴,這才過來的。”阮睿依舊是一臉笑意。
果真是厚臉皮!
“玉茹姐姐今日身體不適,也難怪,公子只見過姐姐一次。”香君頓了一下,見得楊公子以及極為略有名氣的歌姬對那人很是不屑的臉色,又道:“不知當日姐姐究竟唱了什麼曲子,竟讓公子對香君所選所唱的曲子如此不屑。”
“自是一曲相思苦的曲子,不過家父編曲不少,他與舍妹合編的《燕子箋傳奇》想必大家都略有耳聞,曲詞工整,文采絢麗......”
正當阮睿還在大肆誇耀自家人時,座位中忽有一女子道:“早聽說過令尊大人的大名,不如讓令尊來教導一下我們,”她故意頓了頓,隨即目光銳利,盯住阮睿“他是如何依附閹黨,如何殘害忠良。”
眾人一聽,嘲聲滿堂。
“雲裝姐姐說得好,金陵城裡,阮大鋮就是一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什麼給事中,什麼光祿卿,如今不過一介庶民,他的名聲連金陵歌女的萬分之一都不到,妄想來對我們指指點點,我玉茹姐姐怎會對這樣的人獻舞唱曲?”
香君這句話堵死了阮睿再提玉茹的事,阮睿自報家門也激怒了眾人,一時間,這賞花宴便成了唇槍舌戰,對阮大鋮的唾罵不絕於耳。
“阮大鋮想東山再起,再度飛黃騰達,怕是門也沒有!”
聽得這些話,香君和李娘子略略安心一些,李娘子急忙叫龜奴來將這人趕出去。
酒席上又熱鬧起來,香君又以擾了眾人興致,再獻一曲作為賠罪,這次唱了蘇崑生為她新作的曲子《玉茗堂四夢》,原本是要壓軸出場,可是經此一事,只好提前獻上。這首曲子不同於那些陳詞濫調的曲子,果然得到眾人刮目相看。
賞花宴上,不乏有見多識廣的人已經開始自由走動交談起來。
這時,方才諷刺阮大鋮的那位姑娘走過來,拉著香君的手,“妹妹年歲幾何?”
“今年十五。”香君生得豔麗,淺淺一笑卻溫婉如春初和風。
另一個妝容素雅的姑娘也走過來,道:“你十五?那你也是天啟四年的,我也是,而且也是二月的,你是初幾的?”
香君見她與玉茹容姿類似,對她的卻大相徑庭,於是溫和答道:“望八這日。不知道姑娘是?”
“若說你是正月便罷了,若你是二月的,莫說望八,朔二我都算是姐姐,我是二月初一的,”然後望了另一位姑娘一眼,再對香君說:“看來我和雲裝都算是你姐姐了。我叫董白,你喚我一聲小宛便成。”
雲裝對香君心生好感,“方才你怎的知道我是卞雲裝?我並沒有見過你啊!”
“我上次去湖心小築見客的時候,聽人說起過姐姐性子活潑,還遠遠地看了一眼,當時你就在畫舫上站著,方才聽姐姐言語潑辣,看容顏身形,是姐姐沒錯了。”
“難為你記得這樣久,我是與我妹妹敏月一同在畫舫賣唱,言語有粗俗的地方妹妹不要見怪。我和敏月偶爾外出與老先生和一些公子云遊,說是自由閒散,只是勉強餬口,不知道你在媚香樓是什麼狀況?”
“這邊嬤嬤管教並不算嚴,不過晨起練字唱曲兒都有規定的,”香君忽的自嘲一聲,“說到自由閒散,我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兒,一直想著若是將來能贖身,便去街邊擺個畫攤,總比在這見些爛了腸子的人自由得多。”
雲裝和小宛聽她這一說,都想起阮睿那個無恥之徒以及他嘴裡的玉茹,兩人都是在畫舫上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怎會不知道里頭的彎彎繞繞?
三人談話間,香君又得知小宛現下同雲裝一樣,在秦淮河畔的畫舫上獻藝,卻是為了還近千兩的債款。原來小宛的父親是蘇州有名的董家繡莊的主人,小宛喪父之後,與母親白氏在半塘河畔長居,將繡莊之事交給多年忠僕,誰知去年白氏聽聞北狄南下,想將繡莊盤出去時,才知繡莊已經欠了千兩的債銀,那忠僕也已經跑路了。
白氏被氣得一病不起,債銀尚可拖欠,可是白氏重病,亟需救命錢,小宛經人託問,輾轉到金陵來做賣藝賺錢。如今雖然白氏的病已經好轉,那債務卻是要還的,這才一直留在金陵。
香君心下唏噓,董家繡莊的事她是聽聞過的,想不到竟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