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香君不同於往日,開始忙碌起來。
李娘子安排香君與一位姓白的公子到河畔遊船,香君只好與楊文驄和小宛雲裝等人告辭,被幾個丫鬟嬤嬤簇擁著隨那位白公子外出。
彩色的畫舫靜靜地漂流在秦淮河面上,華燈點綴著這座千年古城,顏色形制各不相同,像極了船上立著的少女,淡雅顏色的衣袂隨風飛揚,眼裡映著流光,顯得整個人都是神采奕奕的。
白允彝悄然自後靠近她,見她瑩潔耳垂上戴了一雙珍珠耳環,隨她微微行動而飄蕩,不覺失神。身前人忽得轉過身來,略有尷尬之狀。
這副模樣倒是惹得白允彝大笑,“在下認得一位公子,若是他見了姑娘,定會抱恨,恨不得早與你相識。”
對於他們這些放浪形骸的公子哥兒,香君不太瞭解,但是白允彝她還是聽說過的。這白家鹽業做得興盛,與揚州夏家一同總攬兩地鹽業,揚州商戶不少,大多商戶卻都是被白夏兩家鉗制的。
這白允彝又與金陵常家的表少爺文紹峰很是熟絡,不過這文紹峰更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秦淮河畔的秦樓楚館就沒有他不曾去過的。雖然年已過弱冠,卻只將將有一個秀才的名頭,肚子裡沒甚真才實學,是以媚香樓的姑娘一般也不會想與他共遊暢聊。
“白公子說的是金陵常家表少爺文公子嗎?”香君客套地笑了笑,仍是與白允彝保持距離。
白允彝好似有些意外,“可不就是,你也應該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堂了吧!”
“真名士自風流,文公子風流倜儻,美名在外,只可惜香君見識太少,唯恐惹文公子不快。”如此謙虛,香君只盼著摸上琴架上的琴絃,給他彈一曲,免得再說不相干的人,要是說錯話就不好了。
“讓香君為公子撫上一曲罷。”
白允彝點首,香君立馬坐在琴架旁,纖纖素手挑起琴絃,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餘音嫋嫋,飄散在河畔上。
白允彝所在的畫舫平靜直行,周圍卻有另一艘與其他畫舫相比不算太顯眼的船隻飄蕩著。
沈峻從船艙走出來的時候只感覺到心煩,他早已與虞家老爺虞始達成同盟,掩蓋虞家真正的掌門人虞知的死亡,以虞知的身份暫且苟活於世上。
他不同於喬姜等虞家的老忠僕,對他們商討出來的那些迷惑夏家的招數手段嗤之以鼻,於是不顧眾人阻攔,強行停止這場談話,走到船舷邊想要透透氣。
沈峻,他早就不記得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可是他就是沈峻。然而,虞知,一個長相與他相似,虞家家產的實際掌控人,天生病弱,前不久一場風寒徹底要了他的命。
虞知,是他在斑駁光影流轉時,突然被安排去做的一個人,與那些血腥的任務不同,他只需要扮演一個人,儘管也是在刀光劍影中。
早在香君二人在旁邊那座引人注目的畫舫聊天時,虞知就注意到了。只看一眼便認出來了是那天晚上衝撞了他的馬車,然後在車輪下面狼狽地尋拾銅板的女孩子。
他默默地瞧著她,浮光從她臉上掠過,較之上次見面,臉龐更是明亮。她與對面的男子交談甚歡,須臾撫琴,那男子還在不停地跟她說話,她一面挑撥琴絃,一面遊刃有餘地應付那位男子。
他自認見過的女子不少,可是這女子不似一般姑娘那樣或諂媚,或謙卑,細看她溫和的底色似乎多了一份傲氣。
那邊香君雙手撫按住琴絃,抬眼看了白允彝一眼,他也對自己一笑。辛幼端來茶水,香君自顧自地用過了再起身看向河面。
河水中倒映著千萬燈火,岸上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香君忽感到不對勁兒,再朝岸邊望去,果然是離畫舫不遠處有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被眾人推倒在地,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便是從那老婆婆口中說出來的。
不管那老婆婆為何做出這副瘋癲的樣子,一眾路人圍在那裡看熱鬧甚至動手打罵她都是沒必要的。
香君心裡思量一番,究竟要不要與白允彝商量讓他出面阻止眾人,不想白允彝已經先命小廝讓船家靠岸停下。
回頭看了一眼白允彝,見他並無別的表情,想來他也是好奇這位老婆婆,於是香君輕提百褶裙往岸上走去,一舉一動都沒有因為此事有任何差錯。
到了人群外圍,香君竟看見了董行在其中,他一邊拿袖子拂開人群,一邊挽起那老婆婆的手。
香君這才看清,那老婆婆不僅衣衫破爛不堪,頭髮亂糟糟,眼珠渾濁,臉上手上還有淤青和傷口,身上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令人難受至極。
“你們怎麼回事?老婆婆都欺負,太沒有良心了!”董行向方才動手的人罵道。
“哪裡是我們欺負她,她沒事醉酒,弄壞了我的花燈。”
“就是,這瞎眼老太婆還弄壞了我的泥人。”
路人的辱罵和控訴不絕於耳,可是那老婆婆還是迷糊的狀態。
見董行掙扎著從人群將老婆婆帶出來,香君上前去在另一側攙扶著老婆婆,問董行道:“你認識她嗎?”
董行笑答:“不認識。”
香君暗暗搖了搖頭,“那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董行豪氣一笑,香君正要開口,他又道:“送老婆婆回家就行啊!”然後他轉頭對老婆婆問道:“老婆婆,你家在哪裡?”
那老婆婆好不容易脫身人群,頭腦昏昏沉沉的,嘟囔著旁人聽不懂的話。
董行無措地抬頭,正對上香君責怪他多事的眼神,又低下頭去了。
香君知道他一向為人,若不是他生性直率又不拘小節,當初他和媚香樓的姑娘也不會相識了。在這些秦樓楚館中,時有打架鬥毆的事發生,初見董行時,便是他為了保護一姑娘不當眾受辱而與一公子哥大打出手,鬧得整個媚香樓的姑娘都知道此事,後來時間一長,有些姐妹常讓董行幫忙帶些脂粉和絲巾,董行也靠著一個活兒有一份收入,不過總是因為講義氣,又將錢財散盡。
白允彝指了指董行身上的傷,“你流血了。”
這時,香君才注意到董行胳膊處有一處傷口,“定是方才那老婆婆掙扎時不知拿什麼東西扎的。”
董行卻露齒一笑,“應該是剛剛那個賣竹籃子的人扎的。”
春日衣衫薄,董行穿的五六處補丁的衣服更是破舊不堪,香君遞了手上的絲巾手帕給他,他卻搖頭不用,自己撕了衣襬,手法利索地包住了傷口。
看著這舊衣服,香君心裡再次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水玥在玉茹房間裡跺腳,“明明我已經將那琴絃調了,怎麼今日她彈的時候什麼事都沒有?”
“什麼?”玉茹驚訝道。她雖然不希望香君好,可是也不知道水玥竟然這麼大的膽子,敢在花宴上搗亂。
“我就是見不得她好,憑什麼李娘子就是要捧著她呢?你看看這媚香樓哪個姐妹喜歡跟她作伴?每次她講話我都覺得是假惺惺。”想到今日香君與眾人談笑的樣子她便來氣。
“她好不了幾時的,你看著吧!”玉茹淡淡說道。
水玥驚奇,“姐姐,你有什麼法子?”
“一個不愛與人說話的,低不下頭,也沒什麼倚仗的人,她能有什麼出息?不過是靠著一張臉罷了。”玉茹冷嘲道,旋即緩了臉色,“何況,今日陳公子給了我書信,他說待他向家中提出替我做梳攏之後,便可以接我走。”
聞言,水玥本是替她高興,可是想到她們的身份,又疑惑道:“可是陳家真的會同意嗎?”
玉茹臉沉下來,不悅地看著水玥,“他已經說了會的。”她踱步至水玥身後,又道:“你也該想想你的事了,若是到時候你還沒有被贖,恐怕就要像這裡的嬤嬤一樣了。”
水玥與香君她們不同,是自願賣身進來的,可透過贖買的方式離開,不過水玥一直對此事沒有什麼想法,加上年紀還小,便一直拖延著,可是玉茹和香君為做梳攏的事體不斷提前打算,水玥也該準備起來了。
與白允彝告辭後,香君便回了媚香樓,尋了機會問紅兒芸兒的去向,紅兒只道芸兒被送走了。
香君神色黯然,行至房間窗前,默默思量片刻,便在書案上寫下一句詞,又自覺不妥,將箋幅收了起來。
第十章 驚魂
已是三更天,夢裡依舊是那個黑乎乎的地窖,無人處的黑暗竟也是光亮,然而一旦被發現,便身墮地獄。
“還有多久才可以逃出去?”小香君飢困交加,靠在母親懷裡。
“噓!不要說話,再過一段時間,沒有人記得我們了,我們就可以走了。”
“逢年過節的時候沒我們好東西,怎麼碰上這種事情啊?”儘管已經有氣無力了,鍾姨娘還是忍不住重複地抱怨這句話。
“算了算了,再忍忍。”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香君立馬被驚醒。
“姑娘,快些起來吧!”辛幼的聲音傳入耳朵時,床幔已經被掀起。
香君連忙起身,又聽辛幼道:“姑娘這兩日確實累了,不過這才剛開始呢!”
辛幼的話並無惡意,香君也知道這些丫鬟就是來監視她們晨起練功的。
媚香樓的姑娘凡是沒有外出的,除去夜間可休息兩個時辰,其他時間都是在丫鬟嬤嬤的嚴格監視之下度過一天的。
有留宿的公子已經離開,若是有為姑娘梳攏的公子則與那位姑娘在後面的院子裡,常人不得去打擾。
下晌,香君陪白允彝下棋之後,白允彝按時間離開,這時李娘子便來了,道:“香君,今夜裡你去趟醉月樓,有位虞公子點名要見你。我叫王嬤嬤和辛幼巧兒陪你,你好好準備一下。”
虞公子?
“娘子,我之前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若是那不懂規矩的要見我,我何必去見他?”
李娘子知道香君說的是之前沒有在她身上花過銀子的如今突然砸一筆錢來不合媚香樓的規矩,將來為她做梳攏的必定是已經為她花費許多銀子和時間的人,在做梳攏時才拿一大把銀子來的只會令人齒笑。
“那你覺得白公子是一定會為你做梳攏嗎?還是那個陳公子,叫你去你便去罷!哪來這麼多話?”李娘子冷笑一聲,“還真當有幾個人認得你你就可以隨便選客了,什麼本事?”
見香君不動,又呵斥一聲,“還不快去重新梳妝?辛幼,去伺候你家姑娘梳妝換衣,打扮得漂亮些!”
辛幼應聲來扶香君。
香君心裡自然是惱怒的,深呼一口氣,便起身回去換衣裳了。
醉月樓地處繁華,入夜依舊喧囂不停。
香君下得轎子來,只見這是一座集典雅和氣派於一處的酒樓,二樓一處靠窗的廂房便是虞知安排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來的路上香君心裡十分不安,走上樓梯的時候更是差點踩到裙角,王嬤嬤用力捏了她胳膊一把,她強迫自己聚起精神來,繼續往前走。
有小廝將門推開,香君第一眼看到的只是那人的背影,隔著珠簾。
那人一手往後背,一手在前,半舉著酒杯,正面對窗外的江水。
燭光搖曳,那人回過身來,只看見他輪廓分明的五官,他用手撥開珠簾,那珠子相互碰撞,“耷拉耷拉”地響著,待那人走近了,香君才看清他濃眉下的墨色眸子,那樣深沉的目光,彷彿能將人拉入深海,裡頭的洶湧翻騰是表面上看不到的,一旦跌進去,便吞噬所有的一切。
這並不是香君的錯覺,而是眼前這位虞公子的身量、身形、臉龐、動作和沉穩的氣質無一不在告訴她,他就是前日夜裡,護送裝有屍體的詭異馬車的人。
他看著香君卻不說話,嘴角一抹笑好像已將香君所有心思納入眼底,然後無盡嘲笑。
“原來你叫香君。”
王嬤嬤等人已經退出去,就隔著一扇門守在外面。
“這名字起壞了。”
“虞公子是什麼意思呢?”香君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竟在這裡他不敢對自己怎麼樣,只要壓制住心裡的恐懼感便好。
虞知格外愜意地夾了口菜,細細咀嚼,又飲了一杯酒,這才緩緩道:“古人以香草自詡,以示自己是個品行高尚的君子,與世俗凡夫,諂媚小人不同。你叫香君,那不就是註定要像香草美人一樣,命途多舛?”
他注意著香君臉上表情變換,似乎是在玩味。
香君面上依舊是淡定的模樣,問道:“那麼虞公子認為什麼名字才能代表無災無難,平安喜樂呢?”
“自然是販夫走卒的名字,像二狗子,狗蛋之類的,好養活得很。”虞知譏笑道。
他皮相生得斯文,說出這話的時候也只是一副不羈的樣子。
若是在媚香樓,香君一定將這筆賬記下,可是眼下不知他有什麼意圖,心裡沒底,只得先忍上一忍,看他後面還有什麼話。
香君正想說這樣的話激不到人,勸他有話直說,忽然有小廝端了托盤進來,有心讓人出去再開口。
小廝放下一鍋蓋著蓋子的砂鍋便走了,香君忽得感到不對勁。
“將蓋子開啟!”虞知語氣忽然凌厲起來。
香君顯然已經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可是還是支撐著身體,極力控制自己不發抖,慢慢地揭開那口砂鍋鍋蓋。
更加濃厚到令人作嘔的味道便溢開來,明明是一間燻了淡雅香味的雅間,此時竟佈滿了死去的家禽的臭味。
只隱隱看了一眼,香君便趕忙放了鍋蓋,踉蹌跌撞到窗邊,急忙要透口氣。
虞知徐徐行至她身後,見她眼裡已經蓄滿眼淚,儼然已經成為籠中受困的兔子,心裡很是滿意,一手覆上她潔白的後頸,微微用力,將她轉了過來。
在四眼相對的一瞬間,虞知看到香君眼裡閃過的一絲恨意,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他很好奇,她是以一種什麼態度對待他的呢?
手掌撫著的是她纖細的脖子,她的身形也很纖細。方才她一進門的時候便注意到了,她今日第一次正式見她,臉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脂粉,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掙扎間,她的衣襟散開,輕紗般的衣服從肩頭滑落,露出凝脂玉肌。
“我保證不將那日夜裡的事告訴任何人,況且公子財力不薄,若是此事洩露出去,大可以說是我胡編亂造的,絕不會對公子有任何影響......還有......”
香君還在一面掙扎一面辯解,在不知道對方意圖的時候想辦法脫身真是難於登天。
“還有什麼?”虞知不耐煩地問道。
香君被掐住脖子,幾乎要將白眼翻過去。
見狀,虞知才放開香君,待她平復呼吸,又問道:“你剛剛說還有什麼?”
香君一臉茫然,整理好衣物便站起身來,“虞公子,我真的不會說出去,而且我連來龍去脈都不知道,怎麼會......”
虞知眼神越發陰鷙,香君聲音便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