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丫鬟小紅便跑上樓來尋著香君,道是李娘子和青玉嬤嬤請香君到二樓的琴房談事。
香君聞言,立即放了手上的碗筷,去換衣整理頭上釵環。芸兒服侍香君更衣,道:“姑娘才喝了幾口蝦仁粥,還有姑娘最喜歡的米糕還沒有用呢!奴婢先替你收起來,一會兒回來再用。”
香君正仔細整理裙帶,隨口道:“不用了,那糕點你送回廚房或自己用了都成。”芸兒急道:“姑娘這幾天吃得太少了,還是......”
“你不用管我了,恐怕下晌我也不會回來,在蘇先生那邊隨意用點便好。”香君說完匆匆離開。
她站在琴房門口,遲疑片刻,推門而入,以極為優美的姿態走近,抬眸微微一笑,“見過娘子,嬤嬤。”然後側轉身對一旁的蘇崑生斂衽行禮,“蘇先生好!”
李娘子將香君扶到靠近自己的位子,“香君,來這邊,今日我有話對你說。”對她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你近日瘦了許多,是何緣故?”
“蘇先生道我嗓音不同常人,若勤加苦練,定能揚名一方,所以這兩日一直在練習那幾首曲子,昨日夜裡還在研究呢!”
香君溫和乖巧的模樣倒真叫李娘子有一瞬間的錯覺,李娘子忙瞥了青玉嬤嬤一眼,又對香君道:“難為你這樣苦練,我也聽芸兒說過,你一向勤練琴藝和曲子。其實,此事想來有些對不住你,我想明日的賞花會,改捧你。”
“啊?”
香君錯愕的眼神讓李娘子消除了先前的疑慮,李娘子道:“你儘管去,屆時我會與陳公子楊公子他們說清楚,總之,捧的是我們媚香樓的人。明日之後,你就是江淮兩岸有名的歌女,我會讓你宛如姐姐帶著你適應一段時間,相信不會比董小宛那幾個在花船賣藝的差。”李娘子說到後面時,伸手撫了一下香君鬢邊的碎髮,滿眼憐愛地看著她。
聽完這些話,若是媚香樓裡尋常的姑娘都會欣喜若狂,可惜對於香君來說,這些只是囊中之物,取捨在她。
藉著賞花會或酒會詩會來捧青樓才女是秦淮河畔常有的事體,一般由教養的嬤嬤謀劃,請先前多次與之見面的公子們捧場,再花上點銀子,請文人墨客為其寫詩幾首,傳送出去。這一連串的動作至少需要四五年的功夫作為鋪墊。
香君等人曾跟著幾位年長些的姐妹見過客,卻只是陪侍,玉茹和香君便是媚香樓裡最受人追捧的兩位姑娘。
不過近來為了給玉茹讓路,香君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出席宴會,畢竟玉茹要想得到獨一無二的矚目,即便是同為媚香樓的人都不能分去那些公子們的目光。
不過,香君還是故作無知地問了一句:“娘子,玉茹姐姐可是出了什麼事?怎的忽然要換人?”
青玉嬤嬤起身,“香君,不要多問,明日便是你最為關鍵的時候,這幾年花費的功力有沒有用便看明日的賞花宴了。”
“嬤嬤,倒也沒有怎麼嚴重,我會安排人來好好誇讚香君一番的,”李娘子笑著說和道,“香君,明日清晨你不必早起訓練,只消等我叫宛如來給你上妝,然後你儘管如常表現便好。”
“是,我都聽娘子的。”香君淺淺一笑。
這時,一旁的蘇崑生也開口道:“香君,明日之後,你便要正式見客了,也算是出師了。為師過兩日便要繼續南下,去尋舊年好友,便不再教導你了。”
說罷,蘇崑生和香君都不禁淚目,原來這蘇崑生並不是李娘子請來教導媚香樓的眾位姑娘,是他偶然聽見香君歌嗓非常人能有,是以留下來專門教導香君學曲,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香君出師之後,他便要離開了。
李娘子安慰二人一番,便讓香君隨蘇崑生去練曲子了。
待香君再次回到房間時,裡面的巧兒聽到動靜,急忙從她的房間內側屏風跑出來,對她道:“香君姑娘,你可算回來了,芸兒病了一整天了,剛剛突然吐了口血,可嚇死我了。”
芸兒是香君的貼身侍女,以往都是在香君床榻旁搭了床鋪守夜,兩床之間只隔著一扇屏風,不過這段時間芸兒搬去了旁邊的房間,這床鋪還沒有收拾起來。
香君奔著她的床鋪去,只見芸兒臉色蒼白,嘴角殘留著一絲血跡,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我上午來尋芸兒去浣洗舞裙,她道是身體不適,我叫她休息片刻再去,晌午後我又來叫她,可是她就是說頭昏昏沉沉的,我怕嬤嬤那邊罵我,便拉著她去洗衣裳,怎知到了下午她突然間就暈過去了,我只能叫人把她送回來,剛剛我過來看她,她果然暈過去了,怎麼叫都不醒,現下嬤嬤正忙著,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巧兒一面焦急地解釋道。
香君少有地怒不可遏,“她說了不舒服你還拉她去洗衣服?生怕累不死人嗎?”
“姑娘要是生氣,大可去找嬤嬤說去,拿我們小丫鬟撒什麼氣!”巧兒小聲嘀咕道。
香君知道巧兒和紅兒幾個丫鬟是管後勤雜活的,一直是直接聽命於劉嬤嬤和青玉嬤嬤,浣洗之類的活兒確實是芸兒幾個丫鬟要做的,只得拉著巧兒的手,道:“你現在去李娘子,芸兒是明日賞花宴我要帶出去的,帶其他人恐怕伺候不好。”
經過一天的時間,巧兒當然聽說了明日是香君參加賞花宴的事,不過芸兒卻未必有這麼重要,巧兒正要開口勸她,門口又傳來嘲諷的聲音。
“芸兒若是一直這樣,嬤嬤直接把她丟出去便是,明日的賞花宴還怕娘子尋不到更伶俐的丫鬟嗎?”水玥從房門走進來,挑釁地說道。
看著她下巴微微上揚,雙臂抱在胸前的樣子,香君頓時就明白了,芸兒的病跟她脫不了關係,“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做的已經做了,如果不是你將玉茹拉下來,今天你就不會這麼早出去,吃了下了藥的糕點的人,也不會是芸兒。”看出來香君的緊張,水玥更加滿意了,“原本這藥是給你下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這才是你的報應。”
原來她是為了玉茹!
香君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像是效忠於玉茹的狗一樣,平日裡媚香樓編排群舞,她要幫玉茹拿到在中間跳舞的位置,如果有挑選衣裳頭飾的機會,她也一定會將最耀目的說成最適合玉茹的。香君在這種事上沒少吃虧,漸漸地就養成了表面上不爭不搶的性子,卻在暗地裡將屬於自己的那份拿回來。
幼時家裡私塾先生說的聖人道理來說,香君自己也認為這種行為不夠光明磊落,可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更何況自己身處媚香樓這種地方?
“你在糕點裡下了什麼藥?”香君緊逼看著她,她今日這般不受控制地發怒,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早已經把巧兒和水玥都粉碎了。
可是水玥毫不畏懼,“不管我下了什麼藥,你都不敢怎麼樣。”然後湊到她耳畔,道:“明日就是你最重要的日子了,李娘子將一切都壓到你身上,你可千萬別讓她失望啊!”
是啊!明日的賞花宴是今年媚香樓最大的一樁事,所以即使李娘子再疼愛玉茹,即使玉茹身體已經恢復,媚香樓也不會捧玉茹了。
“可是芸兒就可能撐不過今夜了。”水玥往芸兒那床榻瞧了瞧,再嘴角含笑地瞥了香君一眼,轉身離開。
香君不想攔她,也不想問她到底想怎麼樣。一切都成了定局,明日的賞花宴去的人只能是自己,可是芸兒如今昏迷不醒,若她說的話是真的,芸兒就此死去,事後無論李娘子罰不罰玉茹,對於芸兒的死亡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
第六章 初遇
人命關天,更不要說芸兒陪伴自己多年。
入夜後,媚香樓笙樂四起,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李娘子此時怎會有心思管芸兒的死活?她若是知道此事,只會將芸兒移走。
香君仔細察看芸兒臉龐,然後對一旁的巧兒道:“你將芸兒送回她現在的房間,然後去尋青玉嬤嬤,若她不在樓下招待人,便是回去廂房了,那樣最好,你就請青玉嬤嬤來瞧瞧,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我現在就出去找大夫,要是有人問起我來就說我在房間準備明日賞花宴的事。”說著,就去妝奩盒子裡翻出一些碎銀子,和著錢袋裡的銀子裝在一起,別在腰間,正打算出門。
巧兒正拉起芸兒來,瞥見窗外忽閃了一道雷電,“姑娘,方才好像打雷了,說不定會下雨,你還是帶把傘吧!”
香君聞言,忙去箱子裡翻出一件白底蓮花暗紋披風,“拿傘實在顯眼,這披風是浮光錦所制,若是下雨也不會淋溼,你別擔心我了,快快安置好芸兒。”說罷,穿戴好出門。
巧兒看著身旁的芸兒,不禁感嘆她命好,淪落至此也有香君姑娘對她不離不棄。
那邊香君出得房門來,穿過衣香鬢雲的人群,一路行至媚香樓後門,正要推開門時,忽聽得一聲驚雷,強壓下心裡種種憂慮,扶起兜帽,四下打量一番,眼前是一條漆黑的巷子,須得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才能到路口。
走出路口,香君正想找個路人問問醫館怎麼走,可是空中飄起綿綿細雨,路人行走匆匆,一時間不知道問哪個才好。
薄薄的雨霧籠罩著周遭的燈火,叫人覺得迷幻不清。
街道上行著兩輛馬車,前面一輛車裡,沈峻和喬姜一言不發地坐著;後面輛車內卻是沒有一個人,或者說,只有一具被草蓆裹挾的屍體。馬車後面,還有隨行的侍衛,騎著馬,不緊不慢地跟著兩輛馬車。
“你到底到去哪裡?”喬姜忍不住發問,他們已經在路上顛簸了一天了,可是對面的沈峻已經閉目許久,他不發號施令,自己也無權說什麼。
眼看著這沈峻依舊是充耳不聞,喬姜再次開口,“你別忘了老爺派你來做什麼!現在大少爺正在後面的馬車,連一副棺材都沒有,好幾天了,估計已經面目全非了,你還不快......”
“閉嘴!”沈峻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有話回去找你老爺說去。”
“你......”喬姜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人,被他急得不行,“你就是個冒牌的,我們虞知大少爺還在後面的馬車上,不管怎麼樣,得讓他入土為安才行啊!”見沈峻無動於衷,他氣得伸手指著他,“真真是個亡命之徒,不懂人倫綱常,不知道以死者為大,讓我們大少爺受了幾天的折辱,連死後都不得入土......”
沈峻被他吵得不行,睜開一雙眼睛,陰鷙的目光就向著他投過去,喬姜注意到沈峻的眼光,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訕訕閉口。
見他低了頭,沈峻才煩道:“叫他們把夏家的狗引開,否則就算我將你們大少爺運到別院,你們把他下葬了,恐怕他夏珉也能查到你們大少爺死亡的事實,知道我是個冒牌貨,到時候倒黴的還是你們虞家。”
喬姜這才醒悟過來,“您是說那夏珉還是過來了,”他忽又狐疑道:“不對啊!我們前幾天眼見得與夏珉擦肩而過,他明明是要回揚州了,怎麼會跟著我們?”
“你老爺叫你帶這麼些侍衛是用來做什麼的?”沈峻極為不情願地開口,若不是為了片刻清淨,他才不會提醒這蠢老頭兒。不過想想自己和虞家暫時綁在一根繩子上,要是虞知病死的事被夏家知道,那麼夏笙簫一定會將此事宣揚出去,屆時虞家又過不了難關,那對自己也不利。
想起隨行的侍衛,喬姜立馬叫車伕停下車,沈峻在車內已經料到他方才是叫人設法引開夏家的人,見喬姜上了車,又道:“接下來叫馬車行快些,先不要直接回別院,在附近街道再轉轉,還有將後面的車調到前面去。”
“讓大少爺給我們開路?這是不敬死者啊!”喬姜苦著一張臉,見沈峻冷哼一聲,便又靠車壁閉目,雙臂環抱。
這兩輛馬車形制並不相同,後面那輛馬車車門是木製,車窗亦是,只是微微開啟一點方便空氣流通;前面這輛則是車簾飄蕩。沈峻一聲令下,後面那輛馬車飛馳起來,與沈峻和喬姜這輛馬車拉開距離。
此時四面雨聲滴答作響,路邊原本熱鬧的門鋪現在已經關合上了,只有些許小攤的燈籠空亮著,無人理會。
過了許久,那些探路和善後的侍衛趕上來,道是夏家的人已經被甩開。沈峻正要說讓那輛馬車先回別院,卻聞一女子驚呼聲,聽聲音,似乎是前面那輛馬車邊的。
夜半時分,路邊早就沒有了遊人,又是與那輛馬車撞上的,因著沒有聽到馬車繼續行駛的聲音,沈峻皺眉示意喬姜下車去看看。
少頃,見喬姜還沒有回來,沈峻不禁扯了車簾望過去,細細的雨水順著風向飄到他身上。
因為停車時間的緣故,兩輛車此時相隔不遠,有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正跪在那輛馬車前,雙手在地上摸索著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喬姜撐著傘在她旁邊,指指點點的,“你這人怎麼樣?還不快快走開,別耽誤別人的時間。”
可是那女子好似聽不懂一般,隨意瞥了他一眼,繼續在積滿雨水的路面上尋找著。
沈峻走過去時,恰好看見她微微仰著頭看人的側顏,儘管她戴了兜帽,可是他還是可以看見她略略蒼白的臉龐,面頰邊有散落的髮絲,沾了雨水緊貼在臉上。
喬姜見沈峻走了下來,忙將雨傘傾向他那邊,“您還是回去吧!”
沈峻不為所動,已經看著地上的那個女子,她身上披了白底蓮花紋的披風,縮成一團,不過往地上這麼一跪,估計裡面的裙襬都已經溼透了。
看了好一會兒,沈峻才眼尖地發現她是撒了幾個銅錢,沒心思等她找完,正要轉身回頭時,聞她忽道:“大爺,煩請您將車往後退一下,車輪壓到我東西了。”
那車伕也盼著這女子快些離開,便直接勒住韁繩,馬車退了兩步。
那女子拾起銅板彷彿覺得不夠數,又在地面上摸索一番,忽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拇指和食指夾著那枚銅板遞過來,她抬頭看了一眼沈俊,兩人眼裡同是一怔。
緩過神來,她接過銅板,本是抬頭想道聲感激,可是從車輪旁起身時,不知道察覺到什麼,竟往車廂方向多看了一眼,眼神裡透露著一絲恐懼。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提起裙襬撒腿就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沈峻隱隱約約感到不對勁兒,打量了一下這輛馬車,鼻尖隱隱的惡臭氣息忽得警醒了他,他將車廂門拉緊一點,對車伕道:“立馬去別院。”然後轉頭命喬姜派人快馬去追那個女子。
說罷,往自己方才乘坐的馬車大步走去。
說時遲那時快,香君感到那車廂異常之後,提了裙襬往回跑,才跑出一丈,就聽見後面的馬蹄聲追上來,她更是手忙腳亂起來,急中生智地往一個小巷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