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開始吹起了呼呼的風。
天色比湛青色還深邃一些,但這種深邃是有呼吸的,流淌出透亮的沉澱感。店鋪已經陸續點上臺燈,隆冬的南方小鎮,青磚瓦的房頂上睡著一層厚實的青苔。
“臉倒是疼不疼,拿手捂起來,仔細凍壞了。”爸爸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但我知道他是忐忑的,畢竟等待著他的將是奶奶和媽媽的雙重暴擊,誰讓他沒照顧好寶貝呢?
說話的時候,再輕微的吞吐,都有一團白色霧氣從嘴尖逃離。
每個人的嘴巴里,都會吐出一團霧氣。這些小小的白霧,很快便消散在蟹殼青的夜色深處。但是,很多米皮店的蒸籠,層疊交織,附在高挑精健的煙囪邊,哼哧嘿咻地認真運作,轟隆隆,吞嗡嗡地冒出一籠又一灘的熱煙,店面黃白交織的小吊燈,只能照管到灶臺的一畝三分地,那些向上騰盛的煙霧啊,由白亮轉而黑啞,看上去很是奇特又落寞。
很冷很冷,如果吹點風,簡直像是刀子。
我那時才體會到,風颳進傷口裡,那種比沙子在皮損處反覆摩擦,還要更加凜冽的痛感,原來那麼刻骨銘心。
猩猩老老實實地拉著我,南瓜低著頭走在我倆後面,而我們乖乖地跟著爸爸們。他們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南瓜爸爸把猩猩的書包接過來,放在車籃裡。
我們今天還不能很快回家,因為要去工廠大食堂,參加元旦晚宴。今年幾個廠的效益都很好,那個剛剛解決完會計科小三危機的胖廠長,一如既往地財大氣粗,決定讓職工們都樂呵樂呵。
工廠大食堂只有一層,正對面就是廠房入口。
就在去年,除夕那天中午,我跟著排練老師小楊姐姐,同舞蹈班的好朋友一道,穿著大紅色的唐裝中式外套,極其應景的演出服,在廠房入口處搭建的大舞臺上,歡歡喜喜表演過一系列舞蹈節目。為此,還得過人生的第一筆工資。
記得很清楚,猩猩和南瓜在舞臺邊緊張兮兮地,幫我保管換下來的棉襖和絨鞋。等我表演完最後一個節目,他們著急忙慌給我披上衣服。等我開始拆頭花的時候,殷斐哲賤不兮兮地跑過來,給我羽絨服的的帽子裡,塞了一大堆東西。
我極其生氣,對他小聲喊叫:“幹嘛啊。”
隨即扭頭看看舞臺,生害怕聲音影響到後面的相聲。
“新年快樂呀”殷斐哲停止飛奔走開的腳步,轉過頭來笑著看我。那會兒,我突然發現他也可以是個陽光溫暖的男孩子。
“小可小可,你的紅包裡有多少錢?”班花也穿好衣服,一件淺粉色繡著黃色小鴨子的過膝棉襖,她白嫩飽滿的小圓臉上,有鼓鼓的腮幫和尖尖的下巴,還點綴兩顆形狀輕巧的酒窩。
“啊,我不知道”我回過神來,忘記了殷斐哲的笑臉,“猩猩給你,幫我看看,夠咱買幾包辣條。”
說著,南瓜幫我把帽子裡面的糖果全部掏出來,然後又用小手把我的帽子按整齊。
“10塊!!!”猩猩尖叫。
“噓!”南瓜搖著猩猩,“小點聲!上頭還在演節目呢。”
“咱走遠點啦。”我頂著拆開一半的頭髮,拉著她們,走到工廠食堂邊的臺階上,兩兩坐下來。
班花也把手揣在兜裡,跟著我們過來,坐下來說:“我有20塊。”褲子是嶄新的藏藍色牛仔褲,裡面隱約可見天藍色的秋褲,秋褲別在襪子裡,一雙純白色的高幫棉鞋。她從頭到腳都在閃光,頭髮厚密潤澤,精精神神地紮成高高的馬尾,但又不算很長,自然捲的馬尾辮剛好到脖頸。
“你厲害唄。”南瓜沒好氣地說。
“小可,你知道殷斐哲的QQ號碼嗎?”班花忽然問我。
“啊?”那會兒我家裡還沒有電腦,上微機課的時候,也只是玩超級瑪麗,從來沒想過申請QQ,或許是相見的人就在身邊。
“你沒有QQ?”班花原本就大的眼睛,簡直就要掉到地上。
“我們都沒有下載,”猩猩好像很是害怕,她一直很害怕班花,“我們也不知道殷斐哲有沒有QQ號碼。”
“他肯定有。”班花想了下,發現跟我們說不清,玩了一會兒短而粗的馬尾,嘟起嘴,“算了,這是我的號碼。你給他們吧。”
班花拿出一堆漂亮卡片,抽出一張印有粉色櫻花的,從衣兜裡拿出便攜超短中性筆,鄭重地寫下來自己的QQ號碼:
3056……
“我的名字叫橙子心月”班花把信紙折起來,遞到我的手上,“請拜託一定要給他,叫他加我。嗯……你們以後也可以加我。”
班花把20塊塞到我的手裡,我看見手裡的錢,一點都不開心了。就是突如其來地失落,什麼也不是啊。什麼快樂竟然會消散得如此迅速?
其實不過是舞蹈老師,或者是領導上發的壓歲錢。
“這是羅子欣給你的,”我想在離開之前,就把班花交代給我的事情辦完。不想把難過拖到明年去。“我剛才也忘了給你說。新年快樂呀,殷斐哲。”
殷斐哲一臉錯愕,開啟信紙才恍然大悟。看來他也有QQ號碼,她也有,他們都有,全世界就我是個大傻瓜。
“什麼意思啊!”殷斐哲聲音急促,恐怕是害羞了吧!
“你的臉色,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嗎。”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轉頭去看他,徑直跑開了。
風很冷,他們可能才是一類人吧。但我不管,屁顛兒拿著錢,交代猩猩,和南瓜一道,去買喜歡的零食。
留下來的,請爸爸媽媽吃了熱米皮兒。
吃完回家簡單收拾了下,三個人就坐汽車,回老家的村落,陪奶奶和姑姑們過除夕了。
那段記憶很不好,那就再往前看吧。
更小的時候,爸爸下班還會帶我回家。
我倆每每路過工廠食堂,只要食堂營業,裡面鐵定慢悠悠伸出兩雙透明的魔爪,牽引著我們的鼻子。
好多次爸爸騎著車子拼命踏了好幾下,眼看著已經繞過食堂很遠,轉一個街角就到正路上去了。
革命的意志總是屈服於美味佳餚,爸爸又“嗨”了一聲,折回去停下,把肥嘟嘟的一團我,從車前座小孩座椅上,端下地面來。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走進去。
我覺得後來自己懶得做飯,這毛病多半就是那時候的食堂造成的。也是,哪裡來那麼多的時間呀,不都是有什麼吃什麼。
工廠食堂做菜很是用心,除了常規菜品四季不變外,會時不時展現不小的心意。
其餘,還有廚子師傅突發奇想,研製出來的特色佳餚,尤其是冬深冬的餃子、湯菜,和夏天的素拼、涼糕等等,會給我們很不一樣的味蕾享受。
冬天天黑得早,爸爸把我抱下車,將腳踏車鎖好,靠在食堂外面的石青臺階上。他往手裡哈氣,開啟食堂的厚棉花門簾子,就脫下手套方便付錢。
我穿得很笨拙,分明是常走的路,還是生害怕落單,急促跟著爸爸,仰起頭有樣學樣,也準備脫手套,爸爸嚴肅起來,勒令我戴著。
“小孩子想吃就讓她抓嘛。”賣桃酥的大媽戴著圍裙,笑著招呼我。一筐筐以桃酥為首的各色中式糕點,什麼綠豆糕啦,牛舌餅啦,桂花蜂蜜酥醪啦……我吞吞口水。大媽給我掰開一小塊,喂到我嘴巴里。
“莉姐,你太慣著她了。”爸爸摸摸我的頭說,“上次就是脫了手套,忍不住忽然把人家的鮮豆腐,抓起來就吃,我零錢都沒帶夠,還賒賬了。”
“這是個啥事,街坊鄰居的,還怕你賴賬不成。”賣豆腐那家今天沒了鮮豆腐,滷豆乾倒是騰著熱氣,“你們把孩子教得多好,管得多好,不怕你們免費吃!”
其實我知道,主要還是爸爸怕我把手給凍了。
我13歲前每年冬天老凍手,爛面板流水的那種。
爸爸越發不知道說什麼,紅著臉,沒顧得上別的,先給我買了個小紅薯讓我暖手,又說了遍戴著手套,不然燙破手皮。
我們總會去各個大灶臺的師傅那裡,把當日的美食挨個走馬觀花一遍。滷肉冷盤,芹菜香豆乾,黃瓜涼拌豆皮兒,風乾牛羊肉,西紅柿炒雞蛋,宮爆雞丁,燒雞,魚香茄子,糖醋里脊,烤鴨,香辣牛肉麵,揚州炒飯,豆瓣醬炒飯……
瞅著那天有啥,就各色按著份量配一些菜。
末了看我的心情,選擇晚上的主食:大白麵饅頭,蒸好的白米飯,紅糖饃饃,或者爸爸回家給我下點機器面。
有時候高興了,我還會嚷嚷著好久。爸爸一笑,知道是我想念著吃食堂門口劉師傅家的,劉老三肉夾饃了。正宗的陝西肉夾饃,裡面沒有辣椒、香菜、雞蛋這些亂七八糟的。
就是肉,只有肉,有肉也足夠。
現在食客的改良和創新先不扯,至少最開始是沒有的。
大不了是純熟肉夾饃,精品肥瘦各半的,或者純肥加很多肉皮的。是了,我喜歡吃純肥的。看著老劉叔用大勺子把一塊兒滷好的肉,從鋼筋鍋裡撈出來,啪一聲幾乎摔在案板上,油湯四濺。
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學校裡教英語的青年女老師,她給爸爸恭恭敬敬打了招呼。她是心疼身上那件盡顯腰肢的,坨黃色印花冬季連衣裙的,便要往後躲一躲。
老劉叔笑著打趣那個漂亮姐姐,還問
“是不是有個教語文的男老師,戴著金絲眼鏡,最近老請你看電影?”
漂亮姐姐顧不得連衣裙,會不會被弄很髒了,湊近跟前問老劉叔怎麼知道。
“電影倒是沒怎麼請,就是老寫詩。酸不溜秋的。我一看就是翻譯的,那幾個外國詩人唧唧歪歪的,我念大學的時候就不喜歡。還騙我說是自己寫的。估計看錯了字母,翻譯也錯了,我看著怎麼要罵我了,想了下那個單詞怕是‘沙灘’。”
老劉叔笑而不語,說了句:
“其實還是那個教物理的小王靠譜,雖然人傻點。”
“理化生辦公室的有好幾個,你說誰?”
“就是去年從三廠調過來的。”
說著老劉叔把她的那個饃饃包好,肉量減半且純熟肉的,遞到人手裡。還說,“正著提那塑膠袋的耳朵,走路別看呼機,湯汁就不會撒了。”
小姐姐謝過老劉叔,跟爸爸說聲“曹主任再見”,便走開了。
現在小姐姐已經完全隱沒在廠區家屬院的健身器材後,看不見人影了。
老劉叔也開始撈出我的那塊兒肉,還意猶未盡地說:“那個教語文的,誰不知道,年年都要追新來的小姑娘,走馬燈式地,也不見他真和誰好過。”
跑題了,繼續說肉夾饃。
老劉叔如庖丁解牛般,旋出瘦肉給單獨打包,交給爸爸,好回家炒菜或者下蒸飯。肥肉連帶著淺棕色滷得恰到好處的肉皮,噗啉噗啉彈動著,滿滿膠原蛋白的樣子。老劉叔用大菜刀咵嚓嚓亂砍一陣,將幾乎已經是肉醬的餡料,換了把小平刀鏟上,密密實實地推進剛剛烤出鍋的饃饃裡面。饃饃外層鬆脆焦黃,內心綿軟黃白的。老劉叔做生意太實在了,每次眼看著那厚墩墩的肉夾饃,卻不能立即下口,這感覺不好受。之所以沒法在路上旋走旋吃(方言:意思是邊走邊吃),是因為實驗證明料太足,吃一路掉一路,不划算。
縱然是這樣,因為腳踏車的顛簸,投到(方言,等到回家)回家,塑膠袋的下面已經慢慢飽含著肉醬。總也得拿一口大碗接住它,才敢小心拆開塑膠袋,讓溢漏出來的湯汁肉沫全部安然存放,不放過每一丁點的美味,這是小吃貨的自我修養。
其實我也喜歡這樣的吃法,肉夾饃底部的麵餅,在十幾分鍾回家路程中,在肉醬的浸泡潤澤下,已經全然入味,也不像頂部那麼幹脆得不通情理,我很滿意。
就像熱米皮,我也總是喜歡買回家吃,也是提過這一路,讓麵皮兒醃入味一點,就是抱著這麼一丟丟小私心。
夏天天熱天也長,爸爸下班路過工廠食堂門口的時候,天還是亮的。食堂裡面雖然開著空調,但是耐不住天熱飯香,招蒼蠅,所有的菜餚都是用大粉大綠的紗網罩子護著。
我最喜歡吃兒童節之後上新的傳統糕點,有冰鎮綠豆糕、黃豆糕、杏仁糕,還有米糕饃。
可能記憶有些誤差,冬天那個滷肉師傅,還是胖墩墩的黑土豆模樣,他做的滷肉也分外好吃。光是吃肉剩下的醬汁,就可以下飯,是悶悶一大瓷碗的東北大米飯。元旦佳節,幾個青年教師的叔叔阿姨們,通宵喝酒打牌,總會買這個黑土豆叔叔家的滷肉。有一個被別的叔叔叫做酒漏斗的年輕阿姨,就是吃這個滷肉,能喝下幾斤酒,跟沒事人一樣,第二天早上不補覺就去備課了。可我記憶力,阿姨右眼眼尾有一顆美人痣,喝過酒,彷彿棕色的種子開出了桃花,美人痣不見了,變成幾團紅絲繞出來的彩雲。
彩雲易散,一瞬間美人痣又出來了。
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從沒給別人說過。
到了夏天,不知道是不是黑土豆收到了陽光照射雨水滋潤,變成了瘦高色黃的大薯條叔叔,大薯條做的滷肉不像黑土豆那麼好吃,我嚷嚷著不吃。
媽媽不在家,爸爸四十分鐘後還得反過來看晚自習,來不及做飯洗碗,只能買些現成的。
沒辦法扭不過我,好在夏天冷盤多,我總還是有愛吃的。
海帶絲,豆芽粉皮兒,涼粉,擀麵皮兒,涼皮兒,海蜇海帶什麼的。加兩個地軟包子,配一碗綠豆稀飯,也就夠了。
這個冷風颳進傷口的冬天,滷肉還是很好吃,可是黑土豆叔叔不見了。我和猩猩在姐姐家文具店,買貼畫的時候,目光所及之處,街的斜對面,看見黑土豆叔叔了。他在監督著工人裝修門面。聽媽媽說,黑土豆叔叔和領導鬧了點無傷大雅的矛盾,順著改革大潮,索性就單幹了,自己開一家滷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