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想平安快樂地度過節目呢。
可是,那只是似乎。
核桃酥餅吃也吃不完,我們三個各懷鬼胎又自得其樂地吃著玩著,只見陳一軒、陳一轅大搖大擺地走近。
我甚至知道他們是去糾纏南瓜的。
班上其樂融融,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鄭妙楠同學,元旦快樂呦!”陳一軒仰起頭,傲慢無禮地高昂語調,一邊像挑釁似地瞅著我和猩猩。
南瓜眼睛閃現出些微不易被察覺到的光芒,就好像穿上了過年專買的新衣服。但她仍舊錶現出十分警覺,不時看向我們。可是我已經分不清她是在求助,還是在徵求某種同意……
或者是表達疑惑,甚至,是在炫耀什麼。
猩猩瞥了陳一軒幾眼,倒也不是想看看那張臉上有什麼表情,畢竟這兩兄弟什麼熊樣子沒被我們看見過。猩猩是在表示她接收到了資訊,是一句“已閱”,同時並沒什麼值得回覆的內容,不屑於搭理這些,也僅此而已。
“你有意見啊?”陳一轅提溜著眼睛,不住地哥哥和猩猩之間擺頭,顯然有一些心虛。
“反正都有休戰協議,是不?”猩猩扭頭。
隨後,猩猩繼續自顧自地,大快朵頤核桃酥餅。
“我哥送禮物給南瓜,用不著跟你們倆彙報吧。”陳一轅挺起胸脯,手叉腰,新球鞋踩在椅子連線處。
“同學之間互敬互愛,很是好啊。”猩猩笑著說。
看來她真的是不想打架,核桃酥餅吃完,平靜地撣了撣掉在褲子上的碎屑,顆粒大一點的她還放進嘴巴吃了。
“禮物?讓我們看看唄?”殷斐哲臉色很尷尬,扭頭問周浩然,“他倆什麼時候搞這些,你知道麼?”
周浩然搖搖頭,“估計真的是禮物,我也有好東西給你嘞”,他眉頭緊鎖,鼻孔一開一合,緊張地看著猩猩。
“你還不如把盤子裡的桃酥給我,”可猩猩還是不理會這邊的修羅場。“嗯,花生豆也可以,娃哈哈不喝吧,我嗓子有點幹。”
為了換點口味,猩猩便頭也不抬地開始吃著奶油味道的花生豆。她沒有多餘的手,便把周浩然恭恭敬敬遞上來的娃哈哈,交給我,我幫她插好吸管,越過脹鼓鼓的腮幫,湊到她小嘴邊,吸溜……瓶子裡的收縮壓陡然上升,我一不留神,差點滑落。
看著猩猩那個樣子,我反而有些坐立不安。倒不是因為一貫忙著去拉架的我,如今忽然就換了個角色,而是由猩猩反常的形態中可以看出,她正在忍耐。
沒來由得寧靜從容,不全因為陳家兄弟的興風作浪,多半由於南瓜的欲蓋彌彰。想著問題間,我看著南瓜,看著她竟然看的不是陳一軒,也不是猩猩,更不是我,而是殷斐哲。
她的表情造作曖昧,像是梅雨季節醃過頭的水果,充滿溼潤且黴變的小心謹慎,又彷彿正有可怕的菌絲正在生長。
正在忍耐著的火山,那種噴發前的寧靜。
“”
南瓜從陳一軒那邊過來,就把吃了一口的核桃酥餅遞給猩猩,她自己冬天棉褲上也掉了一顆核桃粒,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拂去了。棉褲像是被重新打理整齊,一點沒有已經坐了有一會兒的,皺巴巴的模樣。
此時此刻的南瓜,除了表情,哪裡都是精心管理過的。
她正面色難看地低著頭,誰都不理,臉色忽然通紅,又忽然煞白。多事白花印紅花,說的可能也是這樣的春光乍洩。
也許這一切都是我過於敏感,主觀假想出來的場景。畢竟此刻的班上,依舊看不出來任何暗流,在湧動著。
“喏,這是我爸爸從深圳給我買回來的小熊橡皮,我可一直捨不得……我一直不喜歡又懶得扔!現在把它送給你吧!一定要好好珍惜呦!一般的文具店可是買不到的喲!”
陳一軒絲毫不改自豪,因為爸爸做外貿生意,而經常得到便利,這件事情上的自豪。
但同時又小心翼翼,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熊橡皮。
不得不說,那橡皮剛跳脫出口袋的時候,幾乎是帶著光圈的。真得非常非常可愛。我也有點氣憤自己的沒見識,眼睛不自覺瞄向小熊,它散發出奶油質地的醇厚香味,淺棕色面板裡是乳白色的小熊肚子。小熊還裹著橘色毛巾,神態安然溫柔,彷彿剛剛舔完一整罐的蜂蜜果凍。每處細節,都刻畫得惟妙惟肖,這簡直是工藝品。
只是有一點很可惜,那就是這小傢伙被陳一軒拿著。
“我哥賞你的禮物,你還不快快雙手謝恩!”陳一轅頭一動不動地仰起來老高,俯視著南瓜。
盛氣凌人,那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傲慢張狂!!
但是,陳一軒的眼神,飄忽不定掃了一眼南瓜。
很快地,就0.07秒。
南瓜沒有抬頭,輕飄飄拽了拽猩猩的袖口。
袖口很寬大,已經失去了彈性,那片布料裁剪還算整齊,但是已經被反覆漿洗,早就辨別不出本來的顏色。袖口啪撻垂落下去,露出猩猩分外纖細的手腕。細小的骨節從側面看,窄度快和花生豆的橫距離一樣了。
一陣心疼,我無意識地將猩猩那件不合身體的袍子的大袖口,往上拽了拽,好擋住她孱弱的肢體,不染冬天的風霜。
袖口被洗了太多次了,不要說合身,完全就是鬆軟。我拉上去沒多久,隨著猩猩給自己投餵花生豆的輕微搖動,很快就又掉下來。
猩猩看著袖口,似乎是抱歉讓我擔心,給我添了麻煩,撓了撓後腦勺,痴痴笑著。
嬌憨可愛。
從我們記事的時候,就從沒見過猩猩的爸爸媽媽。早些年,國營工廠改革,猩猩父母雙雙下崗。離婚後的爸爸消失多年,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猩猩和外婆一起生活。媽媽獨自去杭州工作,來提供婆孫倆的生活費用,和猩猩的讀書費用。
她外婆是個愛乾淨的老太太,我們去猩猩家玩,猩猩外婆總是遞給我們削好的蘋果,用溫軟的南方話說:“蘋果蘋果,大家平平安安就是好啊。儂曉得伐,寧可要補疤也不要狗痂。”
老太太是個黃寬臉,一副勞動婦女的容貌,健康而紮實。猩猩長得像媽媽,小得不能再小的臉龐上,一股靈動和秀氣呼之欲出。
濃黑茂密的頭髮,即使全部剪成短髮,髮量也很驚人。
杏仁眸子總是滴溜溜瞅著我,眼尾上翹,窄而清晰的雙眼皮,走向有點媚,弧度很好看。
精巧的鼻頭和幾乎看不見的鼻翼,一路而上是恰到好處的山根,嘴巴裂度很小,但是嘟嘟得讓人想咬上一口。
唇色紅而剔透,任憑各種口紅唇釉怎麼拼搭,都模擬不出來的天然好顏色,像是小鼻子下頭分別藏了顆,一小一大的櫻桃。
只是這個櫻桃掉進了裝有蜂蜜的玻璃罐子,透過蜂蜜看到的那兩顆小櫻桃大櫻桃,正紅的侵略性被蜂蜜的明黃色的甜蜜中和開了,秀色可餐。
不怪人類如今的文字太有限,只恨我的記敘能力太著急,難以形容那種形狀。
大概像是周冬雨,和年輕時候的山口百惠。
也可以偷用馮唐評價王小波文字的話語:
彷彿鑽石著光,春花帶露,燦爛無比,蠱惑人心。
猩猩的媽媽長得像外公,很難想象一個男人有這樣的容顏,是怎麼觸犯認知底線和人類道德的事情。
我們沒有榮幸看見外公,連猩猩自己也沒有,即使是照片,猩猩外婆也不讓我們碰。
夏天,我喜歡去猩猩家睡午覺。
猩猩外婆總是搖著蒲扇,給我們驅趕蚊子,嘴裡喃喃道:“過去了就過去了。他都沒變老,我卻一天比一天老。不要看了咯”
滿屋子都是蚊香和風油精的味道,還有午飯涼麵或者涼粉剩餘的,醋和蒜水的味道。
外公是個留學回來的地質學博士,分到了廠裡,多年來兢兢業業。可是在一個躁動不安的年代裡,外公從家屬院後院的水塔上跳了下來,當場摔出了腦花。那些腦花,曾經指導外公的身體,為工廠勘測計算出多少成果,以後本也可以繼續帶領年輕人科學地分析和創新。
可是就那樣和沙土攪拌在一起,像一攤爛肉。
紅袖章黃挎包,大字報牛馬棚,那是黃金時代的血色浪漫。抗爭的是死人,默默承受的是普通人,順應潮流去作惡保生存的,是可憐人。沒有英雄,也沒有敵人,全部都是30多年前的歷史。
我重新鄭重地拉起猩猩寬大鬆弛的袖口。
陳一軒臉色有點難看,卻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和猩猩。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猩猩眼中看見的那些小男孩,乳臭未乾、潦草顢頇的蓬頭小鬼,就跟當時逼死外公的那幫人一模一樣的。
她討厭他們。
比斷水的鋼筆還討厭,比濺到臉上的油潑辣子還討厭,比演節目前沒有乾透的舞蹈裙子還討厭,比積攢了兩個月的暑假作業還討厭,比莫名其妙潑到身上的髒水還要討厭……
在所有人都在頭昏腦熱開始初戀的年紀,猩猩像是沒有長大的小孩,始終生長在氤氳的回憶深處。
其實,她分明比我們誰都要堅強,如果暴躁本身也應該算作堅強的話。
猩猩早就跳出了時間本身。
往日早該暴跳如雷的猩猩,兀自慢悠悠將小嘴巴里的花生豆咔嚓咔嚓研磨嚼碎,平靜得像是一尊女神,便將那輕蔑的目光全部投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