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兩位訂得是哪個房間?”

心言和遠道而歸的老同學蘇歌剛走到醉薇園酒店二樓的樓梯口,作為迎賓的年輕女服務員有禮貌地詢問她們。

這對於被迫從事餐飲工作三年之久的心言是再熟悉不過的親切感。

她在這次失業之前,一直把這種賓至如歸的親切感做得很到位。很受客人認可。

“210房間。”滿心歡喜的心言不假思索地說。

她怎麼可能不開心呢!一轉眼好多年了,遭受了命運捉弄的心言,在靈魂被徹底重創之後,簡直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感覺,那感覺壞透了。

痛苦的深淵裡,仰望深淵,她幾乎是不參加同學聚會的,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在同學們憐憫的目光中假裝很快樂!假裝很幸福!

這些年裝得太累,太心碎,她寧願躲在歲月的拐角,一個人孤獨著,也不想敷衍孤苦無依的脆弱和絕望。

於是,這個迎賓的服務員遠遠地提醒210房間門邊的服務員,客人來了。

可是那個年輕的服務員正在和旁邊房間的服務員交頭接耳,彷彿在討論著什麼,似乎沒有聽到樓梯口那個迎賓的女服務員的提示。

以至於,心言和蘇歌都快走到210房間門口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急切地問:“你好,咱們訂的是哪個房間?”

“210。”走在前面的心言,用輕快而清亮的聲音告訴她。心言在開心的時候,聲音是自帶歡悅的清亮,無需掩飾的。

而緊跟其後的蘇歌,卻是溫柔似水的女人,聲音輕柔卻不失底氣。蘇歌是個慢性子而嫻靜的人,走得稍微慢一些。心言卻是行如風的女人,不喜歡拖泥帶水。她骨子裡自帶的爽朗背後更多是隨性的散漫。

另一種層面來看,蘇歌是外柔內剛的性格,而心言是外剛內柔的性格,個性使然。

心言和蘇歌也是幾年沒見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怎麼可能不開心呢?

曾經是同桌,無論多少年再相逢,已然是恰同學少年的感覺。歲月可以改變她們的容顏,卻改變不了她們的初心。

絕版的花季,都是從乾淨如紙的靈魂開始,接受命運的洗禮的。

當心言最終鼓起勇氣,征服了另一個特別自卑的自己,又要和多年不見的其它幾個同學相見。即使只是為數不多的,小眾的相見,心言也是藏不住久違的開心的。

這幾年她被苦厄的命運逼得太緊,但內心裡,她是多麼在乎這份典藏了近三十年的同窗情誼啊!

當滿臉的笑意如山花爛漫的心言和蘇歌走進房間的剎那,蘇歌笑得更燦爛了,而心言卻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瞬間僵住的笑靨,猶如突然遭到靈魂拷問般,絕對不自在的表情,剎那間凝固在一低頭的愕然之中,那是必須遏制的,絕對的心花怒放,卻是萬萬不能放的。

是的,她只能在心裡偷笑了,彷彿要把世界笑到花枝亂顫似的那種笑,必須藏起來的笑。

不要這麼意外好不好?不要這麼突然好不好?不要這麼震撼好不好?

怎麼可能?怎麼會?任曉怎麼在?

他,他,他,怎麼也參加這次聚會了?

心言之前諮詢過同學會的會長張敬,具體參與這次聚會的名單,因為她不知不覺習慣了簡單的生活,不想參與大眾化的喧囂聚會。那是在嘈雜的人群中,相對迷失自我的感覺,那種感覺不好。

張敬透露的名單裡是沒有任曉的名字的,所以她悲喜交集。

讓心言更想不通的事,任曉的父母都是健在的,即使他的父親還是以植物人的狀態,被他的母親精心照料在故鄉的病榻之上。

他難道是回鄉祭祖的?但他在這樣的日子回來,終究是讓心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

而這次的聚會,大家是趁著清明節蘇歌回鄉祭奠父母,才組織的聚會。這是心言和蘇歌年前就約好的。

蘇歌真誠地說,這幾年歸鄉都沒見到心言兩口子,很是記掛,這讓心言在不是滋味的敷衍裡,允諾說,約在清明節相見。

約的時候,蘇歌並不知曉心言這幾年的遭遇,到底有多糟糕。而心言出於矜持,也是極少跟人傾訴的。

她深知,能在患難中和自己分享痛苦的人,都會是靈魂上無法割捨的真摯。但她緊閉的心扉,再也沒有給回憶太多機會,去打擾故人的門扉。

悲傷的分享,多麼荒涼,畢竟人人都有本難唸的經。

她從來都不是個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從來都不是。她要做一個對真情負責任的,一如對愛負責任的人。她永遠不要做一個分不清愛恨的人。

任曉不是很忙嗎?這都過了清明瞭,今天已經是清明節法定假日的最後一天,他分明是沒太多必要回鄉祭祖的。

難道他已經回來幾天了?心言實在是想不通了。心言和蘇歌作為最後的赴宴者,同學們的寒暄已然容不得她再去想太多。想也沒用,一個大活人就坐在房間的正位,這簡直有著變戲法的可愛,甚至可惱。

之前從朋友圈得知蘇歌清明要回來祭祖的時候,心言就決定要從C市回鄉了。即使之前她在無家可歸的憂傷情結裡,一個人給母親上了墳,匆匆返回了C市。

時隔一日,心言再度返回故鄉,也是夠折騰的。作為一個無家可歸多年的人,心言不想寄住在姐姐家了。畢竟,外甥結婚後,姐姐家分明不再適合她作為落腳點了。

但是為了年前沒有退微信同學群時,心言和蘇歌約定好的承諾,心約清明時節,心言是必然要回來的。

而且這次回來,突然失業的她想和蘇歌好好談談,有求於她的那種談,被命運逼得幾乎要走投無路的談。

活著,實在太難了!

如果不是為了兌現這個約定,此刻的心言已經在那個剛應聘上崗的快餐店忙得團團轉了。

但她不想失約,那不是她的風格。而快餐店的經理因為欣賞心言的工作能力,即使在心言幹了一天就當了逃兵之後,卻還是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催心言趕快回去上班。

這分明是“蕭何夜下追韓信”的節奏,那不容抗拒的真誠與認可,對於懂得感恩的心言來說,在感念之餘,彷彿是沒有理由不去珍惜的。

所以心言想好了,今天聚會之後,她明天就去上班。

畢竟,自己的經濟條件有多窘迫,只有自己的心和口袋最清楚。因為之前突然停業的飯店拖欠工資的緣故,此刻,她手裡剩下的錢,都是從閨蜜那裡借來週轉的錢。

為了生活,為了兩個無辜的孩子,她分明是沒有任何理由讓自己停下來享受爛漫春光的。尤其在沒錢寸步難行的苦厄掙扎中。

蘇歌驚訝地問:“任曉,你怎麼也回來了?”

心言只是在心裡問,但不敢出聲。

看來,蘇歌也不知道任曉會參與這次小眾的同學聚會。想必,清明節是個特殊的日子,不便和更多同學邀約。

這也是來之前心言和會長張敬溝透過的,她還是不想見太多人。那無言以對的見,不如懷念。

會長人很好,尤其是當警察的,值得信賴。他讓心言放心,不過幾個老同學而已。

心言內心翻騰著隱形的驚濤駭浪,沒有聽見任曉回答了什麼。只聽見大家七嘴八舌的寒暄。但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太過慌亂了,她必須讓自己沉靜下來掩飾自己的緘默。她聽到自己突然加劇的心跳,以靈魂出竅的方式在反覆問自己的心。

“額滴神啊!這是啥情況?他怎麼在?這該如何是好?”

早知道任曉也會參加,心言會想盡辦法找理由,去逃,去躲,去壓制念想。尤其是,前夫胡松還在場的情況下。

她多麼渴望見任曉一面,即使被他用冷暴力囚禁在雙重的黑名單裡。但絕對不想以如此尷尬的見面,出現在彼此的眸心。

但她不想傷了任曉,不想以這種莫須有的方式傷了任曉。她真的不想。可是現場容不得她再去想太多,原本是走在蘇歌前面的她,頓在了門口,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蘇歌是遠來的客人,讓蘇歌先選座位,是必要的禮貌和謙讓。

這在某種意義上,以不可言說的時間差,給內心徹底亂成一鍋粥的心言足夠的餘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直面該來的和不該來的此時此刻。

出於矜持,微笑掩飾的矜持,心言不敢看任曉,她多想看他,彷彿每多看一眼,就會把他記得更清晰;彷彿每多看一眼,就會把他的心看得更透徹;彷彿每多看一眼,就會把他的靈魂看得更溫暖。

她忍住內心的驚喜,她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她怎麼可能不想見他?

自從霍亂徹底失控之前的唯一一次影片後,一轉眼三年了,也是自己最終被任曉囚禁在雙重黑名單的三年,漫長而孤苦的三年。

無論如何,她想知道他好好的,像自己期望的那樣好好的,或許,就足夠了。

而此刻的任曉,談笑風生的任曉,彷彿就是她所期待的那樣,卻是多少有些不同的。只是隱隱約約地彷彿而已。

她們離得這麼近,她們離得那麼遠。牽手是多餘的,擁抱是多餘,幾乎連談話都是多餘的。

她只能用餘光去打量這個讓她幾度失魂落魄的男人,這個冷酷而倔強的愛的逃兵。

這個讓她在苦厄的陰影裡,賭輸了遠方和大海的男人,可愛又可惱的男人。捨不得他難過,卻無法讓她徹底快樂起來的男人。

心言下意識覺得,這個房間實在是太狹小了,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但她心裡清楚得很,這個標準十人臺的包間,比自己在C市就職的酒店的標準房間大多了。

她幾乎是茫然地向前走著,若有所思地走著,心驚膽戰地走著。靈魂卻是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

心裡伸出去的手,反覆擁抱遠道而來的任曉,徒然的雙手卻是沒地方放的荒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