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裡的將軍府內,人聲鼎沸,寬敞的庭院中擺滿了宴席,明明是冬日卻有著花團錦簇的樣子。亭臺樓閣的轉折之間都佈滿守衛。
府內的各位賓客皆為盛裝出席,互相往來,之間言笑晏晏,推杯換盞,是有藉此機會在將軍面前露臉之人,也有慕名觀摩這位少年將軍之人。
葉昭和裴瑾書到將軍府的時候,府外的香車寶馬已經排起長龍,府中的達官貴人不在少數。
裴瑾書看了一眼,那些平日裡見不著的人,也都來了。
他和葉昭進來的時候,府中人的鼎沸聲靜了一瞬,這可以說是他和葉昭第二次攜手出現在這種比較重大的場合。
第一次是西南王在山莊中舉辦的,只不過那次的回憶屬實不好。
這次想來會是一個非常的的回憶,畢竟姜堰可不會讓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混進來撒野。
只不過就是葉昭大概會花很多時間去找到姜寧止而已,僅此而已。
他抖抖衣袖,氅上的錦紋華繡隨之波動,反射出粼粼閃光,他這身打扮和平時無甚不同,低調內斂,雲緞錦衣,身形清瘦,雅緻之極。
長髮是葉昭今日給他特意選配的冠簪,然後為他親手冠好的。
本來葉昭對於裴瑾書的穿衣打扮沒有什麼過多的注重,容貌在那,身形在那,隨便披一件衣衫也是好看的。
可是她今日細細打扮了一番,她平常也是素衣披肩,今日倒是穿了鮮亮的衣服,仔細的梳妝一番,目如秋水,面若桃花。
冬日中偏安一隅卻又引人注目的那一朵花。
裴瑾書頓時不樂意了,只披一件薄衫的走進葉昭身旁,語氣十分輕的問道:“昭昭這樣的打扮顏色是我從未見過的。”
葉昭在梳妝檯前將手中的唇脂放下,起身去將巾架上的狐裘拿來,披在裴瑾書身上,屋內炭火充足,但也不能這般樣子。
她歪著頭,笑眼盈盈,眉目清麗,自成婉約,“你又在吃味什麼,冬日裡平常時間打扮那麼嬌豔作甚,日後我們有很多時間。”
這句“日後”觸動了裴瑾書內心深處的那一張弦,心情由一點點晴轉為了日光燦爛,“你說得對。”
出府的時候裴瑾書衣冠楚楚,嘴角含笑。
葉昭則是對鏡又補了一遍唇脂。
青石鋪就的路面上在今日難得的日光中泛著柔和的光芒,上面窸窸窣窣的白雪早就被掃到了一旁,走幾步路就找到了一處亭臺,外面是冬日裡稀疏蕭條的清池。
但是這幾步路一般人他走不出來。
裴瑾書還沒出聲詢問,就聽到身後一陣低沉的聲音傳來,“葉小姐對將軍府的內部建造很熟悉。”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他們倆聞聲看去,身著紫袍,目光依舊凜冽,周身氣勢洶洶,依舊是刻薄的容貌,只不過這次的刻薄上帶了幾分疲倦,不是大理寺卿是誰?
對葉昭的稱呼也很有意思,不是“小戶女”,也不是“裴夫人”,而是“葉小姐。”
葉昭大概知道他那種疲倦感是從哪裡來的了。
裴瑾書邁步上前擋住韓之衡大部分的視線,他對韓之衡的印象並不好,朝堂中也沒什麼往來,也不想讓葉昭與他扯上關係。
“韓大人與我夫人好像沒有什麼可以閒談的必要。”
韓之衡將“我夫人”這三個字咬著牙在心中說了一遍,眼神一直放在裴瑾書身後的葉昭身上,不做回答,不作避讓。
裴瑾書感覺到衣衫被輕扯一下,回頭看去望見葉昭很平靜的神色,她柔聲的說到:“瑾書先去前堂與將軍見一下,我和韓大人在這邊說些話。”
這時間沒有很慢,就是有些漫長,裴瑾書看著他妻子,目光似湖水般澄澈,他講,“如果我不願呢?”
韓之衡眯著眼睛看說出這話的人。
這在葉昭看來是很好回答的問題,“那我與你一同去前堂。”
韓之衡冷臉了。
裴瑾書的姿態放鬆了,鬆開了握住葉昭的手,語氣很輕鬆的說道:“好,我也只是隨口一說。”
“那韓大人可千萬不要耽擱太多時間,畢竟今日是姜寧止的慶功宴,你這位世叔可千萬不要晚到。”
裴瑾書走後,這片天地好像被按住了脈搏,靜的只有風聲,水聲。
真說起來的話,這是韓之衡第一次正眼看葉昭,這才突然驚覺她和姜堰是有幾分相似之處的,眉眼彎彎的時候像葉春枝,抿唇不語時又有些姜堰的影子。
今日宴會,他想到了葉昭肯定會來,說不定她和姜寧止早就見過面,這座亭子是偌大將軍府中的深處淨土,他之前和姜堰總喜歡坐在這裡,後來有了姜寧止後,來這的人多了一個。
但是意料之外的,還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
這個人還是他沒什麼記憶的小門小戶的女子,不,她可能不是小戶女。
韓之衡深吸了一口氣。
葉昭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沒去出聲打擾,一陣悠長的鳥鳴喚醒這片寧靜,葉昭雙手放在袖籠中,是金裘特有的火熱的暖意,髮髻上的花枝步搖隨著葉昭的動作晃動著,“韓大人可想好了要與我說什麼?”
語氣很平靜,神色很平和,葉昭與人相峙的時候她從來不會落下風,她在乎的人很少,也鮮少有人能夠動的起她在乎的人。
韓之衡沉下心來,斂下眉目,一問一進,“你母親是葉春枝?”
沒有跟之前似的逼人氣勢,也沒有溫和到哪裡去,能看出來他掩飾不住的震驚和糾結。
葉昭眼睫輕顫,很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她母親了。她沒有否認,微微頷首,“對。”
很簡潔的回答,不想說什麼多餘的話。
韓之衡並沒有急著問下一個問題,他不進不退,與葉昭保持著距離,鷹一般的眼睛放鬆下來,留有皺紋的觀摩著葉昭。
怎麼之前沒有感覺到她與姜寧止相像呢?
尤其是現在這個神情,任由你如何強攻猛進,我依舊巋然不動。
當年姜堰把將寧止從江南帶回京城的時候,引起了不小轟動,他當初是不贊同的。
他當時是對葉春枝沒有任何好感的,孤女,身份低微,對姜堰的仕途起不到任何助力,除了一腔真心,她什麼都給不了姜堰。
偏偏當時他好友跟入了魔的一樣,非她不娶。
韓之衡當時對葉春枝的評價是蠢,竟然異想天開的僅憑藉著姜堰的愛就一頭扎進京城吃人權貴的漩渦中,
而對姜堰的評價,則是腦子進水,老將軍沒嚥氣自已沒掌權就敢帶著她招搖過市。
隔年間她竟然義無反顧用命相搏救姜堰於危難之間,這讓他有些觸動,對她敬佩三分。
可最後塵埃落定,她卻不告而別,為何?為何?
他不理解,姜堰更不理解。
再次聽到她的訊息,是從一個小娃娃口中。
他第一次見姜寧止,來了點逗小孩的興趣,將那水汪汪的眼睛中本就強忍著不掉下來的淚珠給惹的都掉成了串串。
滿臉淚珠過後他也沒鬧脾氣,就和現在的葉昭一樣,巋然不動。
然後將他爹專門給他尋的獨山玉遞給他,韓之衡記得他當時應該是愣了一下,於是問姜寧止,“這是你爹專門為你尋的見面禮,給我作甚。”
那小傢伙用紅透了的眼眶,轉動目光,放在他束起的發上,用他那稚嫩的,帶有抽泣的聲音說道:“你好像只在我爹面前戴玉簪。”
就那麼一句話啊,他把姜寧止當成了親兒子,然後這個小傢伙將葉春枝的事瞞得死死的,讓他爹在一旁無厘頭的打轉。
葉春枝在京城的幾年將那些手段都學了個乾淨,因此,只要她不想被找到,他們就無能為力。
而且還將葉昭的存在抹的乾乾淨淨。
是他不想讓葉昭認祖,還是葉昭不想歸宗。
怎麼想,都是第二個。
而且,她現在還成了親,並且當中還有點他親爹的手筆。
韓之衡遂然睜開了眼睛,白雪紛紛的天卻讓他覺得如此黑暗,他們當年找不到葉春枝,現在也逼不了葉昭。
他們一家人一個比一個執拗。
這是韓之衡非常肯定的。
他也沒有繼續問的打算了,隨意在一旁坐下,很頹敗的感覺,這是不太可能會出現在大理寺卿身上的。
他軟了語氣,似和朋友閒聊一般,“姜寧止是在江南的時候找到姜堰的,那你呢,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風雪一瞬間的猛烈了起來,點點楊花,絮絮密雪,迎著北風來,凜冽的如刀割般。
“我和寧止皆生而知之,母親同我們說過。”說這話的時候,葉昭的眼神中閃爍著細碎星光,韓之衡大概知道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那是一種孺慕之情。
葉昭與他對視,按輩分來講,她也應該喚他一聲世叔,“我很仰慕我父親,寧止也是。”
“可是仰慕和需要不一定非要同時存在的,寧止他一個人回到姜家就夠了。”
這話已經將他的後面要說的話堵死,這樣其實也好,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的葉昭。
可是如果姜堰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女兒很崇敬,很仰慕他,卻不需要他。
他會怎麼做呢?
“韓大人很聰明,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順藤摸瓜想到我的。”
順的是姜寧止這條繩,摸的是葉秋這個瓜。
提起葉秋,韓之衡的眼色深了下去,他那位下屬很敏銳,很會踩著邊緣線。
他的手在袖內摩挲著,這是他很不悅的表現。
也就那麼一瞬間,雪停風止。
前堂的人語氣震驚道:“京城什麼時候有這樣的天了。”
葉昭拉了一下裘領,望著這無邊的天,對著這位大理寺卿說道:“韓大人,我母親說過你是從來不會管閒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