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鶴趴在床上,鼻尖聞到食物的香氣,肚子裡咕嚕咕嚕響,睜開眼,看著食物半天沒動。
半響,一躍而起,拿起吃的風捲殘雲般一口氣吃完,少年坐在床邊,撐起的肩胛骨瘦骨嶙峋,他舔舔嘴唇,沒有吃飽。
老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胃裡像是有個無底洞一樣,總也吃不飽,晚上捱了一頓打,空著肚子睡了一覺,醒來時餓的前胸貼後背,他沒聽到家裡有動靜,知道家裡沒人,本以為要餓著肚子過夜,沒想到茗雨還惦記著給他帶點吃的。
他對這個半路多出來的便宜妹妹沒什麼好感,海麗和以前那些在他家裡短暫停留的女人沒什麼不同,她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多,就是不知道她還能在這裡留多久。
李建軍的外表很具有欺騙性,個子高高的,沉默寡言,看起來斯文老實,可是前幾個女人也都是被他的外表欺騙了,過不了多久,短則三四個月,長則七八個月,李建軍就會露出他本來的面目。
喝醉酒因為一點小事找茬動手,把女人打的鼻青臉腫,然後酒醒了就哭著認錯認罰,他甚至有一次看到李建軍跪著請求一個女人不要離開他,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酒,但也沒能留住那個黃頭髮的年輕女人。
不知道李建軍是不是特別喜歡海麗,還是海麗比較聰明,他們倆雖然吵架,但至今也沒有動過手。
茗雨第一天進家門的時候,腳上穿著雪白的短襪,米白色的小皮鞋,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白底碎花連衣裙,泡泡袖小方領,濃密的頭髮被海麗紮成了粗粗的馬尾辮,只是髮尾有些泛黃,營養不良的樣子,額頭上有著毛絨絨的細碎劉海,巴掌大的小臉,葡萄似的大眼睛,小小的挺翹的鼻子,櫻桃嘴一點點,嘴唇薄薄的,看起來像某種花瓣。
李建軍在女孩面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慈愛,熱情的招呼小茗雨吃水果吃零食,忙前忙後和海麗一起幫她打掃房間,收拾衛生,海麗很滿意他的態度,在旁邊親親熱熱的聊天,彷彿他們才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李鶴好像一個局外人,和他們的親熱相比,顯得那麼多餘,那麼格格不入。
茗雨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大眼睛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少年,知道這個男孩就是媽媽提起的李叔叔的兒子,自己以後要叫他哥哥,她努力擠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可是對方鼻子裡哼了一聲,理也不理,轉頭不看她了。
可是這個哥哥真好看啊,眉毛濃濃的,大眼睛,雙眼皮,高高的鼻樑,垂著眼睛看人的時候睫毛又密又長,茗雨覺得他又幹淨又清爽,比她見過的所有同齡男孩都要好看。
李建軍似乎是極其喜歡女孩,茗雨在家的待遇讓李鶴嫉妒的牙齒癢癢,海麗是親媽,自然沒話說,李建軍這樣一個對待兒子如同仇人一樣的不合格父親竟然也扮演起了慈父的角色。
下班以後總會帶一些吃的回家給茗雨,有時候是水果,蘋果,梨子,橘子,草莓,有時候是零食,薯片,果凍,巧克力,成箱的酸奶,茗雨從來不藏私,總是放在客廳茶几上。
李建軍看見了就一遍一遍往茗雨屋裡送,他笑著對茗雨說:“男孩子不需要吃這些東西,這是專門給你買的。”
吃飯時李建軍總是把好吃的夾到茗雨碗裡,會給茗雨細心的剝蝦,剔除魚刺,這都是李鶴從來沒有的待遇,海麗高興的笑眯了眼,知道李建軍是愛屋及烏,對他的態度很滿意。
歡歡喜喜其樂融融的過了一個暑假,海麗和李建軍相處的更加愉快,為了茗雨讀初中,李建軍找了朋友把茗雨的戶籍資訊落在李建軍的戶口本上,還和海麗補辦了一場婚禮,茗雨和海麗正式成為了這個家庭的成員。
李鶴冷眼看著,也許這次李建軍真的是想要安定下來了,他無所謂的耷拉著眼皮,一心一意的吃起了滿桌的菜餚,這樣大口吃肉的機會很難得。
茗雨乖乖坐在哥哥的旁邊,看著媽媽穿著漂亮的禮服陪著李建軍一起敬酒,再看看身邊默不作聲,狼吞虎嚥的少年。
她從小養成的敏銳直覺,知道哥哥不怎麼喜歡自己,有意識的在生活中討好對方,她耐心的用小手剝了好幾只蝦,然後通通放進李鶴的碗裡,少年用眼角餘光冷冷瞥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吃飯,把碗裡的蝦挑出來扔到垃圾碟裡。
不同於李鶴的冷漠和頑劣,茗雨細聲細氣,總是安安靜靜,溫溫柔柔,像一朵含苞的小小花骨朵,柔軟,親和,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李建軍安排她就讀了李鶴的那所初中,她學習認真努力,進了初中更是處處留意,害怕跟不上新城市新學校的課程,現在跟著親媽,生活有了著落,不用特意節省紙筆文具,也不用撿別人不要的衣服鞋子穿,身邊都是新面孔新夥伴,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看到這樣一個溫柔和善的女孩,雖然她總是沉默寡言,也漸漸有了走的近的小夥伴。
只是半年多了,李鶴仍然不理她,在家不理她,出了家門更不會理會她。
李鶴初三了,教學樓在茗雨教室後面那棟,有時候在校園裡二人總會碰上,可是李鶴眼皮也不抬,高高的個子,桀驁的眼神,邁著長腿,大步流星的走開了,彷彿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茗雨想打招呼的想法就在對方冷漠的表情裡喪失了,兄妹倆在學校就像陌生人一樣,默契的擦肩而過,誰也不理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一家人。
有一次茗雨看到一群女生圍在操場上,同桌女生告訴她有帥哥在操場上打籃球賽,拉著她一起擠進去,個子最高的那個男生算得上全場最惹眼了。
不僅因為他連著進了好幾個球,更因為他眉眼英俊,肌肉線條惹人,跳起來扣籃的時候帥的不得了!全場女生都沸騰了,發出一陣又一陣尖叫,不停的為他吶喊助威。
那是李鶴,茗雨看著他汗溼的頭髮和臉,微微沾灰的球鞋,看他掀起了汗衫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露出平坦的小腹,這一小小不經意的舉動也讓周圍的女生爆發了一陣喝彩,她這才知道原來李鶴在學校這麼受女生歡迎。
清晨。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茗雨從被窩裡伸出手,按掉討厭的鬧鐘,下一秒又一次沉入了夢鄉。
“小雨,你怎麼還不起床,快點!等會兒讓你哥騎車帶你上學,不然你肯定要遲到。”
“啊?媽,幾點了?”茗雨從被窩裡抬起頭,頭髮亂的像海草。
“七點十分了都,你再不起來早飯都吃不上!”
李建軍在自來水廠當保安,每天七點接班,一大早就走了,海麗在一個超市做收銀員,也要趕著上班,她看著女兒風風火火的跑進衛生間刷牙洗臉,走過去遞給她二十塊錢。
“你自己在學校門口買點東西吃吧,我走了啊,今天別走路去了,讓李鶴騎車帶你,不然得遲到。”說著就關門離開了。
茗雨洗完臉,衝回房間換校服,“哥,哥你好了沒有,快上課了,快走吧!”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喊。
李鶴一隻手把空蕩蕩的書包甩在肩上,下樓推車,理也不理。
“哥,哥你別走,等等我呀。”
走在前面的人連頭也不回。
“我…我給你買早飯!哎…還有午飯!我也不告訴叔叔你拿我東西的事!”茗雨一邊背書包一邊邁著小短腿追趕著絲毫不理她的男孩。
昨晚李鶴在外面和幾個兄弟一起打籃球,回來的晚了,飯桌已經清空,冰箱裡也沒有什麼吃的。
想起李茗雨房間裡總是有吃不完的零食,擰開茗雨的房間,睡在床上乖乖蓋著被子的茗雨瞪大眼睛看著這個貿然闖入的少年,這是李鶴大半年來第一次進來她的房間,粉色的窗簾粉色的床單,白色的寫字桌,白色的衣櫃,茗雨愛乾淨,講衛生,把屋子打掃得明亮清新。
此刻她睜著大眼睛,黝黑的眼珠疑惑的看著李鶴,李鶴的視線移開,不去看茗雨穿著吊帶睡裙裸露出來的肩膀和脖頸,他走進去一把將寫字桌上的白色購物袋拽在手裡,開啟一看,果然是各種零食,他走到床邊,用手撐著床頭櫃,高大的身軀彎下,兩隻眼睛閃著森冷的光,惡狠狠的威脅茗雨道:“敢告訴李建軍我就打死你!聽到沒有!”茗雨膽怯的點了點頭。
此刻李鶴停了下來,惱怒地盯著她,茗雨快要十三歲,可是個子還是小小的,瘦瘦的,揹著書包跑也跑不快,可是沒辦法,他還是停在原地等她追過來。
茗雨知道如果她告訴李建軍李鶴搶她的零食,那免不了又得讓他遭受一番毒打,她也知道李鶴經常沒有零花錢,李建國也從來不管他有沒有錢吃飯,有時候高興,他也會突然發覺自己有做父親的責任,會抽出一百或者五十遞給李鶴作零用錢,但大部分時候他都記不起來。
最開始相處那些天,海麗為了表現自己的體貼和慈愛,會給李鶴和茗雨一樣的零花錢。
可後來發現,李建軍對這個兒子根本就是不管不問的狀態,李鶴也根本不會跑去跟他爸告狀,海麗自然也就省了這個心。
茗雨一直疑惑,初中學業緊張起來,每天上課很早,早上和中午海麗都不做飯,讓他們自己在外面解決,茗雨有零花錢,自然可以買,可是沒有零花錢的李鶴是怎麼解決的呢?
直到有一次在學校門口,她親眼看見李鶴跟一個初二的男生說了什麼,那個男生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就往小賣部跑,最後買了兩個麵包回來遞給了李鶴。
茗雨從學校裡學生之間的風言風語裡慢慢知道了李鶴在學校的名聲,打架鬥毆,逃學,不寫作業,早戀,被許多小女生追求,以及他底下的幾個小兄弟在學校裡以李鶴的名字收“保護費”,她終於知道沒有零用錢的李鶴是如何在學校裡解決吃飯的問題了。
從那以後她就經常把自己的飯錢省下來一部分,有時候偷偷把十塊二十塊的紙幣夾在李鶴的語文書裡,有時候會直接放進他的書包,李鶴的書包總是能多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有時候是書包裡多出來的一瓶牛奶,有時候是幾本嶄新的作業本,有時候是兩支好看的針管筆,有時候是錢,有時候是麵包零食一類的東西。
他剛開始不知道是誰放的,但也照單全收,有人白給東西,不要白不要!
後來他有一天洗完澡,看到茗雨偷偷摸摸站在自己床前正往書包裡塞東西,他瞬間明白過來,但是他不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這麼做,總覺得這其中帶有施捨和炫耀的意味,好像這麼做,就能顯出她比別人高尚,或者過的比別人好一樣。
他嗓子裡像塞了一把冰,說出來的話比刀子還利,“你在幹什麼?拿走你的東西,我不需要!”
少年剛剛洗完澡,沒有穿上衣,頭髮還嘀嗒嘀嗒的往下滴水,挺拔清瘦的身材,薄薄的肌肉覆蓋著骨骼,他那樣冷漠的站著,茗雨像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偷,心裡猛地一跳,她臉紅了,
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著,囁嚅著低頭說:“我……我就是……就是……”
“你就是什麼?”李鶴皺起好看的眉毛,打量面前這個結結巴巴的女孩,她看起來那麼小,那麼軟弱,他甚至惡劣的想,只要自己再大聲一點,茗雨一定會被嚇哭。
終於茗雨鼓足了勇氣,她小小聲的問李鶴:“哥哥……如果……如果我把我的零用錢……分給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去……欺負別的同學……”
李鶴的臉一下子就黑了,他氣惱的掐住茗雨的手腕,像拎一隻小鵪鶉一樣,一把將她甩出房間,“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他懊惱的坐在床上,看見鼓囊囊的書包,拿過來粗暴的開啟,裡面是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嶄新的,吊牌還沒有取下來。
茗雨注意到短短几個月李鶴的身高像是拔節的竹子,一節一節往上躥,可是他的衣服褲子總是顯得短了一截,以前他可以穿李建軍的衣服,可是現在他已經比李建軍還要高上幾厘米,隱隱要超過一米八去,那些舊衣服在他的身上就顯得十分侷促,可是沒人注意到,或許注意到也沒人在乎。
茗雨攢了一個月的錢,在路邊小店裡買了這件襯衫,雖然不是大品牌,質量一般般,但是她選了適合的尺碼,李鶴拿出來試穿了一下,不大不小剛剛好,他躺在床上攤開手腳,忍不住嘆了口氣。
自從茗雨來到這個家,這個比他還要小兩歲的女孩,總是像一個小大人一樣的跟在身後,海麗對女兒有虧欠之心,又有意修補這麼多年缺失的母女感情,對茗雨一直很大方,吃的用的一應俱全,這些東西,茗雨一直都是分做兩份,偷偷給李鶴送去一份。
他討厭茗雨故作乖巧的樣子,這樣顯得自己更加不討人喜歡,他討厭海麗對她表現出的溫柔母愛,因為那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經歷過的體驗,他更討厭李建軍那副對著女孩噓寒問暖的笑臉,他身為一個父親,從來沒有對兒子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卻裝出一副慈父面孔對著別人的女兒,簡直噁心!
七點四十分,茗雨坐在李鶴的腳踏車後座上,趕到了學校,在學校門口的早餐店裡匆匆忙忙點餐:“老闆,四個大肉包兩個青菜香菇包,兩杯八寶粥,快一點!要上課了!”
“好嘞,十二塊錢。”
茗雨遞過去二十,老闆找了八塊錢給她。
李鶴看看她。
“咋了?看什麼?”茗雨一臉不解,不明白李鶴為什麼盯著她。
“我看你八塊錢能給我買什麼午飯。”說罷轉過臉不再看她。
糟了,只顧著早飯要讓李鶴吃飽,忘記了兩人還有一頓午飯要解決呀。
茗雨拿過一杯粥一個青菜包,把剩下的都塞進李鶴手裡。
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向教室瘋跑,唉,管他呢,中午再說中午的事,先上課再說。
“哎哎哎,李茗雨,你怎麼跟他走在一起,你們認識啊?”同桌女生八卦的湊過來,一臉神秘兮兮的問道。
“你怎麼會認得他啊?你不知道他在我們學校可出名了,初三的學生都不敢惹他。”
後面的女生也湊過來,一起分享八卦,“聽說啊,他跟隔壁學校的一個初三女生談戀愛,有人看到他們倆去情侶橋呢。”
幾個女生嘰嘰喳喳說的不亦樂乎,同桌用手肘撞了茗雨一下。
“李茗雨,你怎麼不說話啊,你怎麼認識他啊?”
茗雨還沒回過神來,小聲說:“他是我哥。”
她立刻被周圍的尖叫聲包圍住了,“李鶴是你哥?!”
“天哪!李鶴李茗雨,你倆是一家子你竟然沒說過!”
茗雨想解釋,他們不是親兄妹,只是恰巧他們的爹都姓李而已,但想想又覺得麻煩,就沉默下來,在她們的驚歎中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個慢悠悠晃進教學樓的少年。
他邊走邊大口的吃著東西,渾身懶洋洋的,身上有一種男孩子特有的野蠻和滿不在乎,似乎毫不知情每個教室裡都有探頭伸著脖子偷看他的女孩子。他穿著校服,卻敞開懷沒拉拉鍊,少年身形挺拔如同節節拔高的竹子,筆直的長腿高高的個子。
再往上看臉,濃黑的頭髮,太久沒理過,稍微有些長,幾綹劉海垂在額頭上,鼻樑高挺,眉毛濃黑,只是眉毛總是皺著,顯得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尤其是那雙眼睛,狼崽子一樣,藏著兇狠的光,高興的時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吊兒郎當,如果翻臉彷彿隨時可以衝上來咬掉你一口肉才罷休,是野性難馴的樣子,偏那副樣子最惹女孩子,她們在背後都偷偷說他帥,痞,酷斃了。
“你哥是和隔壁那個初三的女生談戀愛了嗎?聽說有人看到他們倆去情侶橋了,好像還那個了呢!”茗雨不明所以,同桌女生一臉花痴,撅撅嘴巴,做出親親的樣子,茗雨忽然有些彆扭,小聲的說:“我也不知道。”
上課鈴聲響起來,老師走進教室,一群女生才回到教室座位,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茗雨忍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可是校園空蕩蕩,那個人已經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