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學校最安靜的時候,安靜的只能聽見司色彥奮筆疾書的聲音。
陽光穿透層層樹葉,碎碎細細的落在司色彥身上,彷彿斑斕綵衣,熠熠煌煌。偶爾風來,吹的樹葉沙沙作響,但司色彥心如止水,一筆一劃都寫得極為認真,練字是他內心最為平靜的時刻。
終於抄完了《短歌行》,他伸了個懶腰,長吁一口氣,環顧四周,才意識到教室的空曠和清冷,他不想繼續待在這裡,便獨自一人在校園裡到處溜達,像校長一樣把手背在身後,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天,看看雲,碰碰這個,摸摸那個,樂的沒心沒肺的。
就這麼晃悠著晃悠著到了音樂樓前,司色彥忽然停步,他看到音樂樓的大門竟然敞開著,裡面漆黑一片。再往前走幾步到樹蔭下,隔著長長的綠化帶和草坪,依稀可以看見有個人影站在黑暗裡,渾身散發出悲哀而又無望的氣息,與周圍的黑暗彷彿渾然一體。
——不是認識的人,但是感覺有點熟悉,司色彥努力回想著。
千則語說過這棟樓隨時會有坍塌的危險,司色彥不知道那個男生想做什麼,但是看著他的狀態又有點詭異,好像隨時會和這棟樓一起消失在黑暗裡,因為擔心,也因為好奇心,司色彥站在外面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高高的,瘦瘦的,敞開的校服被地底下的風吹得飄忽搖曳,他的眼睛毫無情緒地望著地面,司色彥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是看著看著,他忽然認出來,這個人就是今天早上站在音樂樓前的那個男生。
也許是再次察覺到被人注視的目光,那個男生緩緩轉過頭,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臉,他看著司色彥,笑了一下,然後身體一輕,像片落葉一樣墜進深淵裡。
是自殺嗎?司色彥連忙衝進去檢視,就看到音樂樓的地板上果然破了一個大洞,下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但是有一股惡臭腐朽的氣味傳來,令人窒息。
“喂!你怎麼樣?”
沒有人回答,從延遲的迴音可以判斷這個洞很深。
司色彥毫不遲疑地跳了進去。
踩在堅硬的地面上,司色彥慶幸自己沒有踩到掉下去的那個人,估摸著高度應該有二十米左右,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適應了之後眼睛竟然能看清楚一點東西,下面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蠕動著,司色彥立刻退幾步警戒起來,“誰?!”
一個學生慢慢站起來,他彷彿天生帶著一張笑臉,看起來溫和而有禮貌,緩緩抬眸,對上司色彥的目光毫不畏懼,親切地跟他打招呼道:“你好。”
司色彥愣了一下,太過直白的友好會讓他也不自覺的放鬆戒備,於是他也笑著招了招手,“你好!”反應過來又問道:“你是誰?”
“七野,隔壁班的。”
“哦哦,”司色彥胡亂應了兩聲,還是不知道他是哪個班的,但是看著好像不是神經病,好像也不是想自殺,可是,“你為什麼要跳下來?”
“我只是下來找我的東西,”七野的語氣理所當然,他把手裡找到的東西展示給司色彥看,就那麼捏著,如果不是司色彥眼力好,都看不出來那是一根針。
那就是一根普通的銀針。
——兩天前的下午,九班在這棟音樂樓,上了最後一節音樂課。
一般音樂課走在最後的人是老師,她們要收拾東西,還要鎖教室門。七野等待著,等最後一個學生離開,再等最後一個老師離開,摸著牆壁,等到她們經過自己身邊時,很有禮貌的說一聲“老師再見”,這棟音樂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站在一樓的大廳裡,無邊無際的黑暗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淹沒一切,然而腳底白光四溢,風捲塵起,一個巨大的陣法在他眼前完整呈現,而他所站的地方,正是陣眼。
他拿出一根銀針,豎放在自己身前,然後鬆手,銀針落地的一瞬間,刺破地面,墜入深洞,他甚至能聽見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清脆聲,一抹溫和的笑意在臉上慢慢浮現,他毫不遲疑地向前走著,直到那抹孤寂的背影,緩緩離開音樂樓。
一切彷彿如舊,然而音樂樓的地面開始出現裂縫,雖然細微,但是一發不可收拾。
司色彥盯著那根銀針,他很不解,“這件事情是你做的嗎?”
“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七野饒有興味地看著一臉戒備的司色彥,漫不經心地說道:“想給你們,找點事情做吧。”
“……”
寂靜無聲。
一滴粘糊的液體從上面滑落,七野伸手接住,微笑著問道:“司色彥同學,你有沒有聽說過,我們學校是建立在墳堆上的。”
司色彥搖搖頭。
七野示意他看後面,司色彥轉過身,就看到成千上萬的棺材,按照階梯狀有序排列成一個巨大的圓,圍繞著中間一根大柱子呈放射狀擺放,彷彿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周圍是一些看不懂的圖案和符號,更多的資訊,隱藏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難以看清,但是隱隱能聞到血和硃砂的味道,有那麼一瞬間,司色彥彷彿聽到了密密麻麻的吟唱聲,眼前的景象開始變白變透,他似乎要進入到另一個空間裡。
七野手心裡的黑色液體逐漸膨脹,化成霧氣將七野團團圍繞,但它並未侵入七野的肉體,而是凝結成一塊臂巾,束縛在七野穿好校服的胳膊上,像一對停留在此的翅膀。
七野問道:“怎麼樣?壯觀吧?”
司色彥轉頭,眼前景象由明轉暗,而他神情清冷,目光凜冽,死死盯住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七野很滿意司色彥的神情,眼中笑意盈盈,不自覺的感嘆道:“學校果然是學生的墳場。”
司色彥一言不發。
七野也不打算在這個晦氣的地方多逗留,他朝司色彥揮了揮手,親切地說道:“再見,我親愛的敵人!”
他從洞口離開了。
司色彥並沒有跟著他一起離開,他獨自一人待在這個偌大的空間裡,黑暗中,他又聽到那空洞的風聲,伴隨著輕靈的吟唱,由遠及近,擦過耳邊,心不受控制地緊張起來,似乎是因為這些聲音的干擾。
司色彥閉上眼睛,穩住心神,竟然能感覺到這些聲音的來源,好像一直在緩慢變動著,但司色彥不予理會,他望著矗立在陣法最中央的那根巨大的石柱,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想過去看一看。
於是不再猶豫,一路向前,司色彥屏住呼吸,腳步放輕,不想驚動在這座墓室裡的任何生靈,但是再輕的動作他也能聽見自己腳踩地面的聲音,窸窸窣窣,如蛇吐信,如影隨形。
黑暗深處,沉悶的嘆息聲傳來,像是警告,又像是誘惑,不斷吸引著司色彥向更深處走去。
司色彥隨即握緊手裡的劍。
旁邊的棺材流露出黑色的汁水,細長而綿延不絕,好像微小綿密的蟲群,沿著受腐蝕的蜿蜒水道向前陰暗爬行,極其緩慢的,爬向那根龐大的柱子,順著凹陷的路徑掙扎往上,一點一點,雖然艱難,但執著。一大灘漸漸匯聚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一路爬到洞口,然而洞口卻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封住了,即使出口近在咫尺,它們也無法衝破封印爬出,只得再度滴落在地,重新向前,迴圈往復。
——好像走了很遠。
司色彥走到那根柱子面前,看到巨大的石柱頂端掛滿了符紙,層層疊疊,凹凸不平的紋路彷彿在訴說著什麼,他收回手裡的劍準備繞著它走一圈,卻忽然聽到午睡起床的鈴聲,司色彥嚇了一跳,連忙跳出洞外向著教室跑去。
幸好來得及。
回到教室裡坐好,睡眼惺忪的第五嵐打著呵欠走到他跟前,揉了揉睜不開的眼睛跟他打招呼,“下午好啊救世主。”
司色彥沒說什麼,他看著窗戶上搖曳的樹影,臉上的疑惑始終揮之不去,於是拍了拍第五嵐的肩膀,問他:“第五嵐,你認識七野嗎?”
“七野?!”第五嵐嚇了一跳,迷迷糊糊的狀態瞬間清醒了不少,“你問他做什麼?他打你了嗎?”
司色彥搖搖頭,“沒有,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噢~這個啊,”原來是有事請教,第五嵐支愣起肩膀,莫名優越起來,語氣欠欠的,“叫我聲大哥,我就告訴你。”
“大哥!”司色彥眼睛眨都不眨,絲毫沒有猶豫。
第五嵐:“……”
“你知不知道太沒尊嚴的表現會讓人瞬間失去興趣?”
“不知道,”司色彥毫不關心這件事,“但是你現在要告訴我七野的事情了。”
“……”第五嵐終於意識到,這玩意兒是真缺根筋啊,於是不再跟他開玩笑,直截了當地說道:“七野就是隔壁九班的啦,你來的比較晚所以不瞭解他,反正不是善茬,但是他有個哥哥在我們班,”第五嵐用眼睛示意了下七凌的方向,一臉神秘地說道:“他們可是雙胞胎哦,雖然是雙胞胎,性格卻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完全相反?”司色彥帶著疑惑,看向一旁安靜坐著的七凌,白淨的臉上帶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專注的神情是正在認真的寫作業,這張側臉,不說的時候還意識不到,這麼一看,“他們兩個人果然長的很像啊。”
“確實長得像,摘了眼鏡之後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但也只是長得像而已,氣質和性格是完全不同的,這麼跟你說吧,”第五嵐打了個簡單的比方,“一個像我,一個像你,一個學霸,一個學渣,一個努力的讓老師心疼,一個上竄下跳的讓老師頭疼,你懂得~”
司色彥點點頭,他大概理解了第五嵐的意思。
“還有,你別看七凌一副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樣子,其實他最容易心軟心地最善良了,但是他那個弟弟,呵呵,就是一個笑面虎,表面上看起來笑嘻嘻的很有禮貌的樣子,背地裡陰人的手段可不少,八班老早就跟他結仇了,老死不相往來,我勸你還是少跟他來往,免得到時候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司色彥點點頭。
但是第五嵐也覺得奇怪,“你怎麼跟他扯上關係了?”
司色彥就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跟第五嵐說了一遍。
“他跳進音樂樓的洞裡,我以為他要自殺,就跳下去救他,結果那個洞就是他搞出來的,所以我就上來了……”
“什麼?!”第五嵐一聲驚呼頓時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千則語更不用說了,那眼神看著像是要把第五嵐千刀萬剮,第五嵐被盯的心臟都漏跳一拍,連忙鞠躬道了好幾個歉,“對不起,對不起,”他轉過身去,安安靜靜的寫作業。
但是越寫越激動,越寫越不平靜,心裡好像有無數螞蟻亂爬似的,一團漿糊,好奇心讓他心癢難耐,終於捱到下課,他迫不及待地轉過頭去輕聲問道:“你真的跳進那個洞裡去了?不是騙我吧,你看到什麼了?”
司色彥實話實說,“棺材啊。”
“棺~材~”第五嵐的語氣都有了顫音,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然而一種甜蜜的滋味在他心中盪漾開來,忍不住期待:棺材意味著墓穴,墓穴意味著寶藏,寶藏意味著可以親眼見到那些流傳千百年間的文物,更不用說那些記人記事的文字元號,各種機關暗道,簡直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冒險。
——但是,告訴他訊息的人是司色彥。
“……”
換作是班上的任何一個人跟他說這番話,他都會相信,但是,這玩意兒是可以信任的嗎?
第五嵐的情緒瞬間冷靜下來,半信半疑地問道:“你不是說真的吧?音樂樓下面怎麼會有棺材?”
“我沒有騙你,真的是棺材,而且很多很多,我數都數不清……”
“……”第五嵐繼續懷疑,“那裡面有什麼陪葬品嗎?比如說青銅器陶罐碑文之類的……”
“哦這個倒沒有,”司色彥答的很快,也很認真,“就是有很多很多棺材,我一路走過去,除了棺材什麼也沒看見,然後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石柱,上面貼滿了符紙,”他比劃著,“就這麼四散排開,估計是一個什麼什麼陣法,我那時候沒學過這個,所以不知道……”
第五嵐:“……”
他心中的疑慮更甚,誰家的棺槨會這麼擺啊,這傢伙,不會是因為自己總是捉弄他,所以也想著捉弄回來吧,看著缺根筋沒腦子的人也學會騙人了?
“一個墓坑,除了棺材,什麼都沒有?”
“嗯,”司色彥點點頭。
“禮器,樂器,兵器,這些都沒有?”
“都沒有。”
“……”
第五嵐望著這個坐在自己面前一臉真誠的人,心裡已經有了判斷,但是他還是打算再給司色彥一次圓謊的機會,“那你是從盜洞裡進去的嗎?”
“不是哦,”司色彥立刻否認,他用桌上的書和自己的手給第五嵐演示了一遍,“我就是這樣直接跳下去的,洞裡面很深很黑很開闊,一跳下去就能看到一大片擺放整齊的大棺材,都不用找……”
“……”第五嵐漸漸直起身體,與司色彥拉開距離,雙眼眯起,臉上寫滿了兩個字,——不信。
呵呵,這麼低劣的玩笑也想拿出來騙人,也不看看你想騙的人是誰?第五嵐在心裡嘲諷著,“你覺得我會信嗎?”
“?”司色彥也覺得疑惑,“為什麼不信,我說的都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