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席捲而來。

如果從進來的那一天起,始終是這種清水滾菜葉狀態,一直過下來,並不見得有多少難熬,但是吃慣了油水的肚子,突然滴油不粘,日子非常的難熬。

飢餓,是我這段日子最深刻的記憶!它解構了我以前對它膚淺的認知,現在我知道它對人的傷害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同樣是心理上的,沒有經歷過真正飢餓的人,無法理解我說的話。這種傷痛會長久的滯留在你的心裡,讓你對食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

它像一把剃刀,不斷地颳著我的胃壁,有時我會餓得從夢中醒來。這時候,人的各種感知,都和吃息息相關,我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後的人撕開的是哪一種副食品的包裝袋子,我能分辨出他們用犬齒咬開火腿腸吐出的第一口唾沫有沒有帶著塑膠薄膜。

這段時間,籠子裡的人進出不斷,外面的人趕集一樣送進來,看守所羈押容量顯得捉襟見肘,已經判決的犯人一個星期兩次地往監獄裡面送,每個籠子裡仍然人滿為患。

不知不覺地,貴兒晉升到了離打飯只有一步之遙,他即將進入這間籠子裡的高等階層。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是有資格以老犯的面目出現在剛進來的新犯面前。

在上面我提到過,每名犯人進了籠子,不但要接受籠頭的問話,還要接受籠頭的行李檢查。實際上這些人進來之前,屁眼都檢查過了,讓老犯去檢查新犯,無非是給新犯一個震懾,告訴他在籠子裡面要乖乖地聽話,不要惹事生非。像這種情況,民警都是默許的。

我懶得管這些閒事,八萬在的時候,這些活他一個人包了。八萬是本地小地主家庭出身,卡里不缺錢,他就是喜歡捉弄一下新犯人,獲得心理滿足,對於新犯帶進來的食品,他根本看不上眼。

八萬上押以後,這些事情由我指定一位老犯去檢查。由於那時營養餐和副食品供應渠道暢通,被指定去檢查的老犯人隨意翻一下新犯人的行李,都過去了。

有時候我會指定貴兒去檢查,貴兒的檢查比其他人都要仔細。

自從營養餐斷絕供應以後,檢查新犯的行李成了一項有油水的差事,經常我還沒有指定,幾個老犯自覺地站起來去檢查新犯。

三四個老犯把新犯逼到衛生間的牆角,他們像黑暗中的鬣狗,兩眼放著瑩瑩的綠光,幾隻胳膊同時伸進新犯的蛇皮袋裡,使勁的往外掏著餅乾火腿腸,有一些掉在地上,他們都已經顧不上了,那些掏出來的食物,他們忙亂地塞進自己的腰間。他們好像進行著一場圍獵的盛宴。這些食物的主人,則躲得遠遠的,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們,毫無抵抗能力。

不過請放心,只要他留下來,幾個月以後,他就會成為另一頭鬣狗。

這段時間,貴兒和我的關係越靠越近。那一天我剛在衛生間裡撒尿,他走過來將什麼東西一言不發地塞到我拎著褲子的手心裡。我攤開一看,居然是一塊像糖果一樣包著的牛肉乾,我剛想問他這是哪裡來的,他已經轉身走了,我反應過來,這是他檢查的戰利品。

當天夜裡,我躺在被窩裡用被子蓋著嘴巴,將這塊牛肉乾剝了放進嘴裡,我輕輕的咀嚼著,吃得我滿嘴肉香。

我和貴兒關係在悄悄地發展,外人根本看不出來。當接替八萬打飯的傢伙走了以後,貴兒順理成章坐在了我的對面。

飢餓在持續,所有人都對營養餐不再抱有幻想。

籠子裡的氣氛,因為吃,變得越來越緊張。坐在下面的犯人,開始對我們上面的犯人滯留有油水的菜碗感到不滿,當然,他們不敢大聲地提出抗議,只是小聲的議論,聲音大到我能夠聽到為止。

此時,貴兒是一道隔絕我與他們之間的屏障。我親眼看到他,從我這邊的床板竄起來像一頭豹子一樣,穩穩地落到三米開外的對面床板。

所有人都變得有氣無力,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又是一個二級靜坐的上午,坐在我對面床板的貴兒突然把鼻子伸向空中,使勁地抽了兩下,跟我說:“營養餐來了。”

我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看我不理他,又說了一句:“不是詐騙,是真的來了。”

我把耳朵趴在鐵門邊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貴兒說:“應該還在外面的過道上,我已經聞到了味道。”

邊上的一些人開始不安起來,我喊了兩遍才讓他們坐下,像上次那樣,一聲歡呼從走廊的最外面傳進來,好像是進攻的號角,整棟的籠子裡全都歡聲雷動,這聲音真的讓我心情有點激動,我看著貴兒說:“我來買兩份。”

貴兒眯著眼睛樂滋滋地笑,露出他黃鏽斑的門牙。我說:“等出去以後,我出錢,把你的門牙修一修。”

他笑得更開心了。

這次的營養餐是一道硬菜,怎麼說呢?香菇紅燒肉,價格雖然還是四十元一份,無論從質量還是數量都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一袋紅燒肉拎在手裡沉甸甸的,沒有一斤,也有七八兩。開啟一看,肉多菜少,都是好肉,每一塊都油汪汪的,透著善意和厚道的氣質,以前蒜薹炒肉和他相比,簡直是村姑和大家閨秀之間的區別。

這一頓飯吃得歡天喜地。有些人突然吃太多,跑到衛生間吐的滿眼是淚水。午飯過後一小時,又一撥人一次次地往衛生間跑。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好像又回到了人間。

好像還嫌中午的紅燒肉不夠霸氣,下午兩點多鐘,大金牙笑眯眯地推著小食堂的菜,騰雲駕霧般的過來了。

那些讓人無法一眼看清底細的佳餚紮在袋子裡,同樣是四十元一份,從上往下拿,拿到什麼全憑手氣。

我曾經聽趙雲說過,他在小食堂的營養餐裡,吃到過海參、牛柳、鹿筋,我不清楚這裡面有沒有吹牛的成份,從當時另一犯人嘴裡說出自己吃到過牛鞭,我推斷他說的大機率是真話。

突如其來的幸福福難以接受。

這裡有必要花一些筆墨來介紹一下小食堂的菜品。

我進來以後,吃到小食堂的菜品就那麼幾次,沒有什麼特別的驚豔,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菜,我說得是蔬菜,都是打了刀花,這就說明這些作品不會是看守所食堂一個月幾千工資大師傅們的手藝,它更像是某一家星級酒店的剩菜。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在這家酒店的餐桌和泔水桶之間,有一條通往看守所的暗渠。

這只是我的猜測,誰知道呢?有,總比沒有強。我可不想營養餐再次斷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