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 章 消失的營養餐

在我以前的職業生涯中，對律師沒有多大好感，我武斷地認為，他們向平民販賣自己的專業知識，誇大自己和某一個法官的私交，大多數的時候，他們站在法官的這一邊說服當事人接受妥協，他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貴。

自從我被逮捕以後，律師保持在每月兩次的會見，上半個月一次下半月一次。

六月一號兒童節剛過他就來了，照例給我捎來了一堆家裡的訊息，孩子準備中考，妻子照常上班，父母身體很好，這些在外人看來無關緊要的廢話，正是我在籠子裡最關注訊息。

另外，他告訴了我案件的進展情況，逮捕以後繼續偵查，材料他已經全部影印過來，他告訴我：“證據對你非常不利。不僅黃二指證你，還有黃二幾個經理也指證你，他們說你出入王二的酒店非常頻繁。證據清單裡，有一張你一筆錢借給黃二的銀行走賬清單。作無罪的辯護，恐怕勝算不打。”

律師一般不會把話說死，說話都留有餘地，他們善於用上類似“恐怕”“可能”“估計”來給自己留條退路。

“這個我知道，我這個行業出來的，人進來了，到了這個階段，想幹乾淨淨出去，是不可能的。”我說。

他接著說：“你的罪名是建立在黃二的罪名的基礎上，如果黃二那方面罪名不成立，只作為單項的尋釁滋事，故意傷害，那麼你的罪名就不成立，最多就是個徇私枉法，如果黃二帽子扣上去，你的罪名就把不太好辯論。這裡有個前因後果的關係。”

“我們不可能去替黃二辯護，他自己有律師，如果你去替他辯護，就是笑話。”

“是的，目前這個結無解。”

我想了一下：“你按程式走吧，有罪或無罪，罪重或罪輕，到時候走一遍就是，我有心理準備。”

“那麼，我們現實點說，如果認罪，受到傷害會小一點。”

“對於我現在來講，三年和四年有什麼區別？”

律師沒有說話，微微笑了笑。

“程式不合法，實體就不合法。一個月不讓我律師會見，這是違法的。”

“目前考慮政策導向多一點。”

“順其自然吧。”我說。

接下來他問我生活方面有沒有什麼困難，我覺得他問這個話是多此一舉，即使我跟他說了有困難，他也無法改變困難的事實，於是我就搖了搖頭，讓他轉告家裡，我在裡面的日子過得很好，簡直像個療養院，想吃什麼有什麼。

他為自己得到一個好訊息而欣慰，說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確實胖了一些，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事實上，自打五月中旬開始，營養餐就停止了供應。那一天晚上我們正在一級靜坐，牆上的喇叭開啟了，先是傳出一陣絲絲的電流聲，繼而是用手指敲敲話筒的聲音，一個渾厚的男中音響起：“各位在押人員，晚上好，我是這裡看守所長，我姓蔡。”

蔡所親自點評的時候不多，一般都是由值班的所領導主持。肯定有什麼比較重要的事情，犯人們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一直以來，所裡提供給各位的營養餐，是我們所人性化管理的重要標誌，也是各位在押人員身體健康營養均衡的保障。最近，有釋放出去的人員寫信給有關部門投訴我們的營養餐價格比五星級的酒店都貴。”

他說到這裡，籠子裡的犯人“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那麼我們賺錢了嗎？在這裡，我可以負責任地回答，賺了！那麼賺得這筆錢哪裡去了？是看守所私分了麼？不是的。在這裡我也負責告訴大家，賺來的這筆錢你們自己吃回去了。”

“按照政府規定，你們每人每天只有八元的定量，這八元還要包括水電費，柴火費，攤下來六元多一點，你們自己想一想，這六元在當下的物價，能吃到什麼東西？”

“從另一個角度說，自從提供了營養餐監室內的吵架是不是少了？這樣在押人員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和諧了？這都是有目共睹的現象。我們為工作所作的努力，就這樣被投訴信給抹殺。”

蔡所像一個無米之炊的巧婦，訴說自己的苦衷。

這一番話下來，聽得人心服口服，大多數人不但認可蔡所講的，甚至有些同情起他來，他們覺得這個所長確實是不好當。

事實正如他所說的，自從有了營養餐的提供，一星期一次的肉菜就顯得相當的無所，最近的個把月，那些三無犯的臉色都有了油光。

蔡所講話過後，大家以為蔡所只是傾訴一下自己的心聲，這事情就過去了。第二天上午十點四十，卡里有錢的犯人像往常一樣，站到鐵門前等候消費，一直等到三菜一湯打到門口，始終不見營養餐的蹤影。

大家以為這一天只是食堂的師傅們倦怠或者開了個小差，以前也發生過類似停供一兩天的情況，至於長時間的停止供應，訊息都會由打飯的師傅們以閒聊的方式帶進來，比如說最近迎接上級檢查等等。

這一次毫無預兆的停供持續了一個星期以後，犯人們才醒悟過來，蔡所生氣了。

停供營養餐的第二個星期，情況變得不妙，以前的三菜一湯，偶爾還能看到些油漂，這次是徹底的清湯滾菜葉，而且一碗湯裡，只有幾片的菜葉像白雲飄在空中。

第二個更壞的訊息傳來，由於供應商更換，這個月的副食品往後延期。這麼一來，犯人們緊張起來，以前稀鬆平常的油辣子就變得異常金貴，籠子裡脾氣暴躁的犯人開始咒罵寫投訴信的傢伙不識好歹。

沒有油水吃下去的時候，副食品消耗的特別快，很多人的箱子很快地見了底。我在他們裡面算是窖藏比較豐富，到了第四個星期，只剩下壓箱底的一隻醬鴨和五包油辣子。

我打定主意，不到關鍵的時刻，不開醬鴨的包裝，到底什麼時候是關鍵時刻呢？對於我來講，至少有那麼一點人生意義的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