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很早就來了,七月的看守所籠子裡像個蒸籠,犯人們脫光了上衣,將號衣直接套在身上,光著個膀子像個摔跤手。

不要奢望什麼空調,如果你有呼風喚雨的本事,那就召喚一場暴雨好了。

籠子的房頂有兩個吊扇,有氣無力地轉動,與其說是它在工作,不如說是它在玩。哪怕是這兩個吊扇,這已經是天賜良緣。

熱,一般是從上午十點開始,越來越熱,下午五點左右到達峰值,白天的熱氣加上太陽的夕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像剛出籠的包子,往牆上一靠就是一片汗漬。

每個人都在想辦法,比如靜坐休息時去衝一下身子,比如把號衣全部打溼穿在身上。但是這都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律師帶話進來問:“你父母問你那麼熱在裡面怎麼過?”

我被父母的天真逗笑了,熱,難道就不過了麼?我這是在坐牢,不是在療養。

相比較於其他人,我還是有點優勢。坐在頭板的位置,走廊上的有一些風會將清涼帶進來,晚上我睡在地板上,下半夜的地氣得讓人裹上被單。

這天一大早,靜坐還沒有開始,貴兒用被子拆下的棉線,以一塊餅乾作誘餌,在鐵門邊釣起一隻老鼠。

這隻老鼠我是看著它長大的,它住在鐵門一邊的門洞裡,小時候是灰色的,跑得不快,我喊它一聲,它停下來看我,小眼睛裡滿是天真。現在看到它掛在半空中扭動著身子,撲騰著爪子的掙扎樣子,讓我有些於心不忍,和小時候相比,現在的它又大又肥,讓我覺得噁心。

貴兒捏住老鼠的脖子,露出黃斑牙笑著。他得意的環顧四周,期待別人誇獎幾句。

除了這隻老鼠,糞坑裡的老鼠也會在我們靜坐的時間跑出來,它們知道我們靜坐時候不能動,每當這個時候,就從便槽的落水管裡爬上來,去吃門口的飯粒,在我們的鞋子裡鑽來鑽去。

貴兒站在鐵門邊,衝門外走廊喊:“勞動,勞動。”

這個時候是勞動犯打掃走廊的時間。

聽見有人喊,勞動犯一手拿個掃把一手拿個鐵簸箕慢悠悠走過來。

這位勞動犯曾經在我們籠子裡關過,判了五個月,和我關係不錯,現在是我的一棵訊息樹,經常給我傳遞一些訊息。

看守所裡從來不缺各種奇葩的人物,這個勞動犯就是其中的一朵。他酒後撬開了一戶人家的房間,大模大樣地坐在主人的客廳裡,還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邊喝茶邊抽菸,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最後他以非法侵入住宅入罪。我問過他為什麼有這樣的嗜好,他說這樣才感到整個人舒服。

貴兒齜著牙把捏死的老鼠在他眼前一晃,勞動犯把手裡的鐵簸箕舉得高高的。

看著貴兒把老鼠扔進去以後,勞動犯衝我使了個眼色,我馬上靠過去。他裝著認真打掃地下飯粒,低著頭輕輕地說:“蔡所被抓走了。”

“啥?”我非常的驚訝:“什麼時候?”

“三天了,被紀檢委帶走的。據說貪了幾百萬,被內部人舉報的。”

“誰舉報的?”

“有說是教導員。”

“你怎麼知道的?”

“外面都在傳。”他說的外面指得是籠子外面,並不是看守所外面。“我在四幢掃地的時候,兩個警官站在那裡聊天,我聽到一些。”

這訊息看樣子是確鑿的。

說完他掃下個籠子門口去了。

估計用不了多少時間,整個看守所籠子裡的人都會知道老蔡被抓這一訊息。

接下來的幾天,籠子外的氣氛和往常有些不同,工作人員表情凝重了許多,進進出出很少說話,大家都在躲避著什麼。

老蔡的情況我最終在猴子的臉上得到證實,他不再有一臉的神氣活現,在籠子門口喊犯人名字的時候變得小心翼翼。

過了一個星期,老蔡依然沒有回來,這意味著他再也回不來。

看守所工作人員中,另一個明顯變化的是老金,雖然他一如既往地值班,但是給人的感覺比以前活躍不少。

老金被帶走的第二個星期的晚上,一級靜坐時值班所領導點評結束以後,喇叭裡傳來老金的聲音,按道理老金不屬於所班子領導成員,沒有資格在這個時候說話,他只是巡邏中隊長。

這裡還是有必要介紹一下看守所的組織構架,以免產生概念混亂。看守所和監管大隊屬於一支隊伍兩塊牌子,所長兼任監管大隊長,政工的教導員兼任大隊教導員,下面對應四個副所長兼副大隊長。看守所下面不設職務,中隊長對應是監管大隊的組織構架。

從這天開始,在每次的所領導點評以後,我們都聽到了老金的聲音,除了補充點評,他引導我們在床板上原地踏步,並有節奏的喊出“一二三四”。我相信,籠子裡三千多犯人們統一喊出的聲音,一定不亞於千軍萬馬衝鋒的吶喊。

老金似乎很享受這種指揮千軍萬馬的感覺,同時,他又是傳統文化的信奉者和追隨者,他鼓勵我們把床板踩地咚咚響,用吃奶的力氣喊出心中的怨氣,他覺得關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心裡應該都有一口怨氣。

老金在喇叭裡解釋說:“我之所以主持大家做這樣的運動,在我看來,看守所就是一個大壓力鍋,你們就是鍋裡沸騰的蒸汽,壓力達到一定程度,不進行有效排除的話就會產生炸鍋的危險。來,各位聽從我的口令,把心中的怨氣釋放出去。”

不願意運動的犯人罵罵咧咧地在床板上列隊。

我認為老金在這個非常時期表現出異常的積極性,肯定是因為受到了什麼蠱惑,致使他用這種方式宣洩自己的工作熱情。

按照常規路線,從他的級別晉升到大隊長,中間相隔著副所長和教導員的兩重障礙,一步到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外界很快有了反應,有位副所長在點評的時候,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他對原地踏步的厭惡,他覺得這種釋放壓力的方式驚擾了周邊居民的生活。

老金沒有聽從勸告,一意孤行的將自己的想法執行下去。

我相信周邊的居民一到新聞聯播結束,就會膽戰心驚地等待著犯人們的嚎叫。

在床板上踏步,大概持續了半個月時間。那天晚上靜坐時,喇叭裡突然響起一個陌生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好像被煙燻壞了嗓子。只聽他說:“各位在押人員,我是新來的所長,姓林。希望在我任職的這段時間,各位能夠安分守己,度過人生這一段不容易的時光。我會積極聽取你們的意見,有什麼想法可以向我反映,接下來,我會在每個監室內設定一個信箱,你們想說的寫紙上,透過這個信箱轉給我。”

新所長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