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應該說說貴兒的故事。

我是二月底進的看守所,經過逮捕,趙雲的上押,一晃眼到了四月,天氣漸漸地暖和起來,每天清晨,窗外的鳥叫聲一陣接著一陣,遠處的那一片山,從秋冬的墨綠黃變成了嫩綠,如果再仔細看,還能夠在嫩綠中分辨出紅的和白的花。

進入四月,籠子里人員流動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短短十天,五個出去六個進來。

那段時間,被主流社會拋棄的我還沉浸在迷惘沼澤裡無法自拔,對管理這幫社會垃圾沒有一點興趣,我不想聊天,不想交友,每天不是看書,就是胡思亂想。但是既然在王隊面前滿口答應,我不能佔著茅坑不拉屎。

我把他們召集起來,廢除了幾條在我看來明顯不合理的規定,什麼新犯進來前三天要蹲著尿,吃飯前十五分鐘不準小便,統統取消。同時規定放風場的三個水槽大家一起共享,這些水槽以前被幾個老犯霸佔著,新犯們敢怒不敢言,接點洗澡水還要看老犯顏色。

我知道有幾個老犯對我非常的不滿,故意在我面前說些什麼地方值日睡覺時候被筷子插眼睛,再被藏在床板下的事。這些故事根本嚇不到我,他們不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在他們面前,我有心理優勢。何況,王隊曾當著所有人的面,將一個連續違規的小子連扇十幾個耳光,扇完以後,跟我說:“不服管理的向我彙報。”

這些人只是選擇了將違反法律當成自己的謀生方式,並不代表他們個個都是膽大包天的人,相反,大多數的罪犯都是膽小如鼠。

為了讓自己省心一點,徵求王隊同意以後,我扶植了八萬當我的助理,相當於常務副值日的角色。接到任命的八萬像個手握著尚方寶劍的欽差,一副隨時要宰人的勁頭。有他在管,我就躲起來看書。

每個週三,都是籠子裡犯人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這一天是過渡籠子人員分流的日子,剛分進來的犯人不但是老犯們的捉弄物件,更是帶來外面最新和次新訊息的信鴿,畢竟,有的人已經在籠子裡已經關了七八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

同樣是個週三上午,一級靜坐剛過,鐵門外的走廊裡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聽上去是一支人數不少的隊伍,不久,就聽到民警在那頭遠遠地喊:“往裡面靠,往裡面靠,靠到頭,面朝牆壁蹲下去。”

坐在頭板位置上的我稍微往外一側身,就看到鐵柵外的走廊裡密密地蹲著一排分流下來的新犯,每個人的腳邊放著一隻蛇皮袋,像是等著派活的民工。

民警把這些人一個房間三四個的往裡面塞。318室分進來三個。

按照規矩,剛進來的新犯都要接受值日的盤問和檢查,這些活我都交給了八萬。

八萬是個戲精,他將自己當時被盤查的情景重新演繹了一遍,只不過這次他扮演的是警察。只見他叉著腿,揹著手,神氣活現地問這問那,新犯們小心地回答他,低眉順眼地看著他,唯恐自己一不小心答錯了。這種感覺讓八萬爽極了,他盡情地陶醉在權力的春藥裡。

前面兩個已經過關的被八萬安排在第一排的床板坐在那裡,輪到貴兒了。眼前的他面板黝黑,身材敦實,小眼睛,嘴巴又寬又大。

“哪裡人?少數民族吧?”八萬歪著腦袋問。

“昭通那邊的,彝族。”貴兒畏畏縮縮地說。

八萬回頭衝著我,興奮的說:“你看怎麼樣?我判斷的對吧。”我誇獎了他幾句,他轉過頭去繼續問:“叫什名字?怎麼進來的?”

“叫文貴,信用卡詐騙。”

“你信用卡詐騙?”八萬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著貴兒:“長得不太像。”

八萬懷疑的有道理,318籠子裡還有貴兒那一地區的老鄉,大多是暴力犯罪,按他們自己的話說,業餘生活就是喝酒打架捅刀子吃坨坨肉,輪著來。

貴兒嘿嘿憨笑著,露出牙齒上遍佈一層黃色氟斑牙,我知道這是他們當地人普遍的現象,那個地方的水含氟太高。

“搞了多少錢?”

“沒搞到錢。”

“在外面幹什麼的?”

“在廠裡打工的。”貴兒老老實實地說。

“打工?你們那邊賣粉的多。”

“我是做鞋的。”

八萬一聽做鞋的,馬上來了勁,他自己家裡正在經營著一家小廠,就是做鞋子的。這是個本地的支柱產業。

“做什麼工序的?”

“抓幫。”

八萬抓起貴兒的手看了一眼,看到貴兒的拇指和虎口裂了一道口子,扭頭跟我說:“沒說謊,確實是抓幫的。”

由於抓幫的膠水有毒,幹這一道工具的工人的手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開裂。

八萬壞笑著:“你們那裡的人是不是都是早上扶貧豬,中午坨坨肉?”

貴兒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皮笑著。

“卡里有沒有錢?”八萬問,他指了一下我,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籠頭,剛進來的新犯都要買一份營養餐給他做見面禮,這是規矩。”

貴兒囁嚅著:“我沒錢,我進來的時候上個月工資還沒有發。”

八萬抓過貴兒手裡的蛇皮袋,開啟翻了一遍,只翻出一雙布鞋和牙杯牙刷,和我進來的時候一樣,這些都是看守所免費提供的。

八萬不屑一顧地說:“又是個三無犯,那就先欠著,好好幹活。先從掃廁所開始,把便槽都要擦得像你的臉一樣乾淨,有沒有意見?”

貴兒點點頭表示服從安排。

八萬去衛生間找了兩根廢棄的毛巾扔到貴兒腳下,貴兒彎腰撿起來,自覺地走到衛生間那邊去。我們二級靜坐的時候,我看見貴兒蹲在衛生間裡,非常努力地用毛巾打磨著地面。

這時候的貴兒是籠子裡排位最低的犯人,他沒有發言權,和其他兩個老鄉也不來往,老鄉們心裡跟面鏡似的,和這樣的人來往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帶來麻煩,說不定過幾天他會突然提出來,借兩包火腿腸,像這種情況,一般都是有去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