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持續了一個晚上。人生如此荒誕不經,我曾經正義感滿滿,一往無前,我居然成了自己的敵人,生活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但在其他的犯人面前,我不能表現得太沮喪。當然,裝出來的興高采烈同樣無法讓人信服。

我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情緒正常,或者說超脫一點。

我非常清楚,從此,我和以前的生活將一刀兩斷,罪犯的名頭我將揹負終身。從程式上說,逮捕之後相當於推開了第二道門,我離“生不入監獄,死不入地獄”的反向目的地又近了一步。

我眼睜睜地看自己滑向了泥潭的深處,抓不住一根求救的樹枝,這種感覺只有體會過的人才能夠領悟它山一樣壓過來的絕望,我徹底放棄了全身而退的幻想,考慮接下來如何度過未來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

不要去想,關注當下。我提醒自己。

當身體沒有自由,思想就需要一個缺口。

一句話,精神不要崩潰。

首先,我想收集自己所需要的書,看守所流動圖書館裡只要有適合我口味的,我會截留下來,對於籠子裡面的人來說,一本書不會比一包餅乾更重要,有必要我用醬鴨去和他們換書。

這裡面大多數書籍不符合我胃口,沒關係,據說今年的第一期書單馬上就要發放,上面有上百種的書籍可供挑選,不乏好書。

我不想把這段時間平白的浪費,趁這個機會讀幾本好書是一個不錯的想法,我要救自己,我甚至動了為自己買一部《古拉格群島》的念頭。

第二,我需要一些紙張和水筆,用來撰寫家信和記錄。紙張按理會來得比較容易,我看到王隊的桌上有一匝列印紙,如果開口要一些,想他不會拒絕。筆是一個難題,按照規定,一個籠子裡面只允許擁有兩支圓珠筆,那點筆芯還不夠籠子裡每人每月寫一次家信。

如果想搞進來筆芯,得好好尋思一番。

一夜困頓。

第二天上午王隊早早地來了,把正在一級靜坐的我喊了出去。

離上次找我談話已經有半個月,他氣色依舊是那個樣子。

“昨天宣佈的吧?怎麼樣?情緒有沒有波動?”他和氣地問我。看樣子情況他全知道,他對我的逮捕一點都不奇怪。

我把昨天的經過講了一遍,我告訴他:“我沒有承認。”

“我如果是你也不會承認。”他直率地說。我們兩個相視一笑。他是理解我的,我想如果在外面,我們可能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不明白我的律師為什麼一直沒有來?”

“我忘了告訴你,刑拘的時候你被限制會見。”他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

我一拍大腿,終於恍然大悟,我想了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有往這方面上想,現在真相大白。

他不是忘了告訴我,而是故意不通知我,這是工作紀律,是辦案單位為了開啟審查突破口的鋪墊,我理解他,換成我也不會告訴他,哪怕我對他有一百個同情。但是按照法律規定的三種限制會見條件,我的情況並不在其中。

“限制我的會見,這是超標了。”我向他抱怨。

“目前就是這個情況,就高不就低,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他勸慰我。“你的律師和辦案單位聯絡過了,下午或者明天應該會過來會見。我收到通知,允許你會見。”

好像一層幕布被一把拉下,所有的情況頓時看得明明白白,我不由得一陣高興。

“趙雲幾天後就要送監獄了,318值日還是想交給你,不服管理的,你可以跟我說。”

“沒問題。”我點頭應允。

回籠子前,我提出需要一些列印紙,跟我預料的一樣,他從桌子上的那一匝裡順手抽出幾十張遞給我。

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午飯過後,我又被從籠子裡面帶出來,這一次不是提審,而是我等待已久的律師會見。

為了方便起見,妻子給我請個當地的律師。他帶著一副眼鏡長著一張學長式圓臉,看上去不像是能言善辯,更不像能將我從看守所裡白日飛昇的狠角兒,好在我壓根沒有對律師期待很高,他只要能夠給我傳遞訊息就足夠了。果然,他帶來對於我來講是最重要的訊息:家裡一切都好。

他絮絮叨叨地告訴我明天他到檢察院把案卷影印出來,講到我的案件,他說自己和經辦人接觸過一次,大致意思此類案件必須要追查幕個水落石出。然後他寫了一張工作記錄,讓我在上面簽了個字。

會見一次九百,這是律師的行價。

我回到籠子,心情完全放鬆下來。趙雲心情同樣不錯,告訴我,剛接到通知,三天以後就要開拔。

在這間籠子裡呆了一年零一個月以後,趙雲終於要離開了,他的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帶著吃席般的喜氣洋洋,更何況,那個富二代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聲稱等他回來,對他會有一個交代,這是他用血拼來的報酬,簡稱“血酬”。

趙雲沒有什麼要帶走的,因為監獄裡面帶不進任何東西,入監之後,每個人都要脫得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檢查一遍,連屁眼都不會放過。

趙雲把衣服一件件地翻出來送人,給我留了一條舒適的睡褲,一件來歷不明的質地優良的羊絨衫,以及幾包油辣子一隻醬鴨和兩瓶可樂。

兩天以後的上午,趙雲離開了,他要先去“上押籠”睡一個晚上,然後,第二天凌晨,和另一名銬在一起的犯人邁上一輛由三名荷槍實彈武警一名民警押解的大巴,前往三百公里外的山區監獄,那裡,高大的廠房內,有數不清的縫紉機在等著他。

和我的命運一樣,毫無徵兆,我稀裡糊塗地睡上了頭板,完成了人生的跨越。與以往不同的是,睡覺時我的左邊是牆壁,右邊才是張著嘴巴流著口水,一張讓我厭惡,卻又躲避不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