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兩天有點疑神疑鬼,像個自然神的信奉者,覺得什麼都值得尊重,無疑是心理壓力加大所致。

在看守所裡的日子,你如果不去想它,一天接一天,會過得很快,如果你往後想想自己在這裡可能呆上十幾個月,然後再被法官一榔頭敲上多少年,腦袋瓜嗡嗡地帶上腳鐐送往監獄裡勞改,你就會兩眼一黑,覺得未來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的長夜。

今天的慢從凌晨就顯現出了端倪,離起床號還有一個小時我就醒了,燈光亮的刺眼,即使閉著眼睛,一樣能感覺到視網膜上的一層牛奶色霧氣,我並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開啟一條縫,等著白色的燈光,慢慢地漏進來。

凌晨五點,正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候,也是意志最薄弱的時候。

看守所裡有一種犯人值夜班制度叫值崗,和門衛站崗道理一樣,主要用來防範想不開犯人的自殺。每人一崗兩小時,一個晚上四個崗,輪流著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剛好輪到獄王在當這個班頭。

值崗的獄王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像被拴在磨盤上的驢,在衛生間那頭來回打轉,他先是朝著睡著的人看了幾眼,然後跳上床板,像個船舷上的水手,來回走了一趟,沒有發現異樣,他又從床板上跳下去,回到原來的位置,快速走到疊放籠箱的牆邊,把手伸進一隻籠箱蓋子,在裡面使勁掏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從裡面掏出一把餅乾,塞進自己的腰裡。

犯人的衣服沒有口袋,幾乎每一個犯人都會在棉襖的下襬左右內側各開上一個口子,我開了同樣的口子,那裡面能像袋鼠的育兒袋一樣塞上不少東西,類似違禁的骨針之類可以直接別在裡面,這都是犯人私下用雞翅膀上的那根小骨頭在地上打磨出來的。

獄王屬於三無人員,他沒有籠箱,我躺著,看不清他偷了誰家的箱子。我繼續眯著眼睛,看上去仍然在睡覺的樣子,有些人睡覺都睜著眼睛,眯著眼睛睡覺更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依然背對著我,從他的動作可以看出來,他正在撕開包裝紙,把幾片餅乾往嘴巴里塞,等他轉回身子,我看到他的腮幫子鼓起來像一隻塞滿像子的松鼠。

他賣力地咀嚼著,吞嚥,再咀嚼,再吞嚥,不時有些粉末噴出來。突然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用手捂住嘴巴,拼命地抑制住聲音,脖子上的一根根青筋脹得蚯蚓一樣。終於他把咳嗽壓下去了,他繼續咀嚼,嘴巴像一頭駱駝反芻左右磨來磨去。

吃了餅乾的他意猶未盡,又去掏另一個箱子,這回他掏出來的是兩根火腿腸,他像啃甘蔗一樣,用牙齒將火腿腸剝開,一股腦地塞進嘴裡。吃完了以後,他一臉的心滿意足的樣子。

最後,他對著玻璃邊上的那一根六七厘米寬的不鏽鋼方框照著鏡子,挑剔地揚起下巴。

最後,他抬頭看了看腦袋上的掛鐘,恢復了值崗時候的狀態。

我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我不想去告發他,畢竟他沒有將別人價值三十八元的醬鴨揣進自己的腰裡,這種醬鴨外面超市裡只賣十六元。

和往常一樣,五點三十分的時候有人開始起來撒尿,接下來就是陸陸續續的起床時間,又是流水一樣的報數,刷牙洗臉,吃飯,一級靜坐。

和往常不同的是,這一天上午一級靜坐剛剛結束,過道里傳來一陣喧鬧聲,聽上去是一大群人拖著什麼東西在走廊上走。我趴在鐵柵上往外一看,十幾個勞動犯,一人一手拖著一隻大麻袋。

勞動犯是被判六個月以下,留在看守所勞動的犯人,平時負責幹一些打掃衛生等雜活,因此,他們可以在一定區域內自由行走。對於關在籠子裡的人來說,他們簡直是令人羨慕的天使,也是籠子之間傳遞訊息的信使,他們裝著低頭在認真掃地,將串供口信從一個籠子帶向另一個籠子。

未決犯稱呼勞動犯省略了一個犯,簡稱“勞動”,多少有著討好的意味,是為了有什麼事有求於他們預先留的伏筆。

看到那些大麻袋,趙雲樂呵呵地問一個勞動犯:“勞動,今天花板多少任務?”

“每人五張,你們34個人,170張。”勞動犯說。

“少幾張吧,今天週一,提審的人多,幹不完。”

勞動蹲下去,從麻袋裡倒出卷在一起的塑膠板,說:“你還沒有去監獄?關一年了吧?我做不了主。多幹一些,吃好一點。”

所長老蔡在喇叭裡說,這些活接過來,產生的勞務費,是給籠子裡改善伙食的。

趙雲說:“去年幹了半年,也不見伙食多好,都被你們這些勞動吃了。”

勞動不屑一顧地“切”了一聲,做出很看不起的樣子,說:“我們還需要你們來改善伙食?”

他站起來,側著身子,從腰裡掏出一個尼龍袋包著的東西,衝著趙雲迅速亮了一下,又裝了回去,得意地說:“看,這是什麼?”

他看著趙雲,趙雲不動聲色,好像他經常吃這個東西:“不就是嵌糕麼?有啥稀奇。”

嵌糕是本地的一種小吃,是用新鮮的年糕將餡包裡面,長得象大號餃子。

勞動見他嘴硬,說:“知道什麼餡麼?

“能有什麼餡,蘿蔔絲加五花肉最好了。”

勞動又“切”一聲,笑他沒見過世面說:“大腸頭餡。”

趙雲心動了,低聲跟勞動犯說:“賣給我。”

這回輪到勞動笑了:“不賣,二百一筒都不賣,留著自己吃咧。”

趙雲捏個拳頭遞給他:“三百。”

我不知道趙雲怎麼把現金給帶進來的,一直到他走,他都沒有告訴我這個秘密。私藏現金,在看守所裡是非常嚴重的違規,抓住會關禁閉。和世界上大多數生意一樣,只要有利可圖,表面的規則下,總有一條暗渠。

勞動把嵌糕藏在袖筒裡,兩頭看一眼,靠近鐵門,兩個人動作快得好像被火燙了一樣,完成了交易。

趙雲眉開眼笑地跟我講:“中午再吃,上午幹活,吃東西別人盯著。”

“這個東西怎麼流進來的?”

“食堂那些人帶進來的,讓勞動賣,買來三五十,賣給犯人兩三百,和販毒一樣的利潤,比販毒可安全多了。抓住最多辭退。三千多的在押人員,一天賣三十多筒,利潤六千多,很好賺。”趙雲既羨慕又感嘆:“這生意給我做,我刀都不扛了。”

“所裡不知道?”

“咋會不知道?懶得管而已,食堂里人都是所裡主要領導關係戶。其他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不一會,民警過來開啟鐵門,籠子裡出去四個人,從走廊上把四個一人高的麻袋拖進來。趙雲指揮人將麻袋裡面的貨物全部倒在床板之間的過道上,再將塑膠板一人幾張分下去,輪到我的時候說:“閒著無聊的,給你兩張解解悶。”

看守所應該是從當地企業接來的外貿業務。

犯人們把這個活叫做“插花板”,將一張兩米乘三米的塑膠裝飾板平鋪在床板上,把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小塑膠花插進介面。

這是一道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工序,就是看個人手腳快慢。那位前鄉鎮幹部已經用三包火腿腸的價格,將自己的五張任務頂給了兩個三無犯,他走到我們面前,嘟嘟囔囔地說:“這材料有毒,我工作的鄉鎮就是加工這個產品,當地都是找一些老頭老太太乾這玩意兒。”

趙雲嗆了他一句:“你還管他有毒沒毒,先活著出去再說。”

沒有壓力的幹活,確實是一種非常好的消遣方式,我自嘲著跟趙雲說:“沒想到學會了這道工種。”

趙雲應道:“去監獄的話,學得更多,三年的機修工出來,人家八千一萬每個月搶著要。”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像是某個工藝品廠裡的工友。這時,一位值班輔警走到鐵門邊,用手銬敲了敲鐵柵:“誰是徐峰?提審!”

趙雲看我一眼說:“檢察院來了。”

我點點頭。

一切在我意料之中。

這是逮捕前的談話。

檢察官看上去三十出頭,不耐煩的臉上殘存著幾顆青春痘,像是對逝去青春的致敬,陪他一起的是位老法警。

按照程式,他告訴我,自己是當地檢察院批捕科的。他先是核實了一遍我的身份,接下來發問,問題同樣是翻來覆去的那幾個,你認識黃二多久,你們有什麼來往,我想跟他爭辯幾句,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跟我講:“這次談話是一問一答,你就回答是或者否就可以了。至於你有罪還是沒罪,我們看材料,你不用講太多。”

他這話讓我啞口無言。我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掙扎不得。

這場談話很快,差不過半個小時就讓我滾蛋了。他邊上的老法警一直似笑非笑地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