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級靜坐和二級靜坐之間有三十分鐘的休息。此刻的我才能夠靜下心來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陌生的世界。

一張張光頭下的臉,看上去慘白,醜陋,呆滯,猥瑣,好像是某種病毒的感染者,散發著臭味,當然他們身上肯定會有一股臭味。

所有人都穿著一件郵電綠的棉襖,外面罩著寫著數字的深綠色馬甲,這種棉衣的好處是晚上可以脫下來當枕頭。

由於寒冷,他們把手插在褲腰裡保暖,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賊兮兮的表情,哪怕是有一會兒他們看上去是挺高興,眉眼之間依然像是白天不安的老鼠。

這時候,鐵門“咣噹”一聲開啟了,我回頭去看,一個輔警將一套棉襖棉褲和深綠馬甲往床板上一扔,冷冷地說:“徐峰,把衣服換了。號衣套上。”

我是徐峰。

我換上和他們一模一樣的棉襖,再在外面套上號衣,我的號碼是957,這意味著我是這座看守所裡叫做編號957的嫌犯。

此刻,除了一種不現實的感覺,還有一種滑稽,不知為什麼我想哭又想笑,我前後扯了扯號衣,它明顯不夠大,就是薄薄的兩片布掛在棉襖外面,讓我想起馬戲團猴子演出時候穿的背心。

我相信此刻在外人看來,我和這些人沒有任何區別。

我把換下來的衣褲扔在床板的角落裡,無論料子還是款式,這都是一套非常不錯的衣褲,他們帶著我外面生活的記憶和氣息,脫下它們換上囚服,意味著我和外面所有的生活的割裂。

我盯著這套衣服發了一會兒呆,像是對我前半部人生葬禮上的默哀。

趙雲以為我捨不得這套衣服,拍了拍我肩膀,說:“只有人能出去,衣服都是其次的。按我們坐過牢的人來說,經過看守所的衣服都有晦氣,出去以後都是要買新的。”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收拾了一下心情,就把那套衣服揉在一起,扔進了放垃圾的籠箱裡,只要人能出去,其他的都是個屁。

八點的鈴聲準時響了起來。

二級靜坐沒有一級靜坐那麼悲慘,它是一種比較休閒的打坐,對姿勢沒有很高的要求,只要你坐著就行,看書可以發呆可以,就是不準聊天,當然,你一定要聊天,也沒有人攔你,你不要讓監控影片那頭的工作人員看到你在搖頭晃腦,否則是要扣分的。

如果你是一個聰明人 你可以腦袋不轉,嘴巴在動,這樣監控看到你只是在自言自語的,以為你在背誦三十八條。

三十八條據說是看守所到監獄的路引,它是監獄裡的規矩,每個前往監獄的在押犯都必須過關,我覺得自己即使去監獄時間還早,所以,我沒有必要跟風。我問趙雲:“裡面有沒有什麼書?”

“書多著呢。”趙雲說。

他是籠頭,二級靜坐可以來回走動。他站起來跑到格子間那邊,抱過來十幾本封面破破爛爛的書籍,問我:“你喜歡看什麼?”

我隨便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言情和玄幻,我問他:“有沒有正經一點的書?”

趙雲笑著說:“我覺得書都是正經的,難道還有不正經的書?”

“不正經的書可多了。”我也笑了。

“你需要什麼書?我可以到隔壁去換,這裡有個流動圖書館,每個月籠子裡的圖書相互交換一遍。”

“這都可以?”

“這是看守所的規定,但是交換的書必須要經過警官的檢查才可以流動。”

“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法。到時候你給我找一些歷史方面的,或者經典的小說。”

“經典的說是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吧?”

“就是這一類的,國外的也行。”

“這事情包在我身上。”他大包大攬地說。

我們正聊得帶勁,鐵門突然被“咣咣”兩下,我扭頭一看,另一位個子矮小的輔警站在門口,甩著手銬大聲的喊:“誰是徐峰,出來提審。”

我一骨碌站起來,說:“我是徐峰。”

他尖著嗓子瞪著我:“規矩拎拎清,以後警官叫你,先回答報告警官,到。”

說完他又衝著籠子裡喊:“值日呢?誰是值日!”

趙雲從床板上一步蹦了下來,站到鐵門前,陪著笑:“報告警官,我是值日。”

值日是籠頭的官方叫法,本來是輪流管理的意思。

輔警鼻孔對著趙雲說:“你就是值日,自己的人好好管理管理,規矩都沒有,你們是不是想加一級靜坐?有這個要求我可以滿足你。”

趙雲嘿嘿笑著,用方言解釋:“他昨天晚上剛來的,規矩還沒有培訓,這兩天我給他好好培訓一下。”

猴子聽到趙雲說方言,口氣似乎緩和了一點,他斜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又是沒有經過過渡籠的,是不是你們王隊關係戶?以後關係戶要到大隊統一備案。”

趙雲笑容可掬:“報告警官,我們這些人,對警官就兩個字,服從!報備要王隊去!”

“我今天就跟蔡所反應。”他氣呼呼的地說。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我一邊在過道上穿鞋子,一邊扭頭看著他們,開始我想用腳將鞋子勾上來,由於好久沒有穿過布鞋了,軟答答的鞋面我勾了兩次沒有成功,最後還是蹲下來,手忙腳亂才把鞋子穿進去。趙雲看我的動作有些慢,轉過來扶了我一把,在我耳邊輕聲說:“快點,猴子是所長親戚。”

我點點頭。趙雲不說我也能夠預判到,一般來說,輔協警對於正式民警只有服從的份,這位輔警口氣很大,聽上去不把王隊放在眼裡的樣子,背後肯定有依仗的關係。

我不想跟他廢話,免得吃了眼前虧。

我走到鐵門前,等著他開門,他仍然兇巴巴地瞪著我,不說話,好像我什麼地方還沒有做到位。站在我邊上的趙雲用手背拍了我一下:“先戴銬。”

我把兩隻手從鐵門上的那個打飯的洞口伸出去,猴子給我掛上了手銬,沒好氣的捏了一把,手銬卡得我手腕有些疼,我動了動,感覺還能忍得住。

我戴好手銬,猴子才把門開啟,我走出去,他指著門邊地上用紅線畫著的小框說:“面向牆壁,站這裡。”

他將鐵門鎖好,推了我一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