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驀然抬起傘緣,眼眸死死盯著阿奷。
她腦海深處有什麼險惡且黑暗的東西沸騰起來,狠狠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有股衝動,想要立刻將眼前這名噁心至極的牽魂官給撕成碎片!
阿奷猝不及防和她對視,頓時被那雙血紅色的眼睛激得毛骨悚然!和當初的蕭淹一樣,阿奷感受到了某種詭異的、彷彿被誰從內部狠狠洞穿的恐怖,下意識地想要別開眼睛,可脖子像是石化了一般,僵硬得無法動彈。
一旁的賀成昭敏銳地感知到周瀾熙的殺意,幸災樂禍起來,嘲笑阿奷道:“你完了。”
關賜聞言,這才瞥了周瀾熙一眼,目光又轉回來,對阿奷淡淡開口:“剪刀現在在你身上?”
周瀾熙一頓,彷彿從濃烈的情緒中醒過神來一般,有片刻的恍惚。她輕輕合了下眼,像是要強迫自己壓下殺意般再次壓下傘緣,將阿奷的臉從視線中隔絕。
就聽阿奷遲了數秒,才道:“是的。”
關賜:“交出來。”
阿奷一時沒應聲。
賀成昭:“哎都這種時候了,你的掙扎還有意義嗎?”
阿奷:“並非掙扎,我只是……”
關賜:“不信任我們?不想把目前唯一能證明你們司長清白的證據交給我們,是嗎?”
阿奷預設。
賀成昭驚訝:“誰管你要不要信任,我們可是在威脅你,用你的命威脅你,懂嗎?”
周瀾熙忽道:“你交出來,我就讓你看常瀚一眼。遠遠的看。你就想確認他的安危對吧?”
阿奷:“你……說話算話?”
周瀾熙冷嗤一聲:“愛信不信。”
這個條件對阿奷來說無比誘人。她仍因方才受刑的痛楚而微微顫抖著,好半晌,才輕嘆口氣,妥協似的垂下頭,淋溼的長髮一綹綹的貼在頸子上,像是某種烏黑醜陋的斑痕。阿奷張開口,胸膛起伏,忽然嘔了一聲,一把金屬剪刀就從緩緩她的喉管裡滑落出來,啪的掉進了赤紅的水窪裡,被血色給淹過。
賀成昭露出驚奇之色,像是在看什麼魔術表演。
周瀾熙俯身撿起金屬剪刀,抓著救命稻草似的將其緊緊捏在手裡。她輕聲對賀成昭道:“怎麼辦,我好想殺了她。”
阿奷突然抬起頭。
賀成昭想了想,湊過來道:“不然你就殺吧?不要管那個避霖的二當家了,在我的地盤上,你想幹嘛就幹嘛,大不了你之後就待在我們朱紋,我罩你啊。”
周瀾熙安靜了會兒,貌似對他的提議有些心動,認真的思考了一番。
阿奷:“你不會──”
周瀾熙猛地掐住她的頸子,不讓她出聲惑人。
巨大的金屬鏈條在阿奷的掙扎下哐當作響,和沙啞的哀鳴混在一塊兒,彷若地獄之音。
關賜淡淡看過來:“小熙,想清楚。”
周瀾熙:“不殺她,但也不想輕易放過她。”她對賀成昭道,“你之前不是說這裡有很多東西可以玩嗎?全部,都來一遍吧,反正等一下要帶她去避霖,有亡鍾花在……呵,不會死的。”
賀成昭:“好主意!”
正好此時,一名朱紋臣屬過來道:“鬼王大人,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把全巷的人都集中過來了。”
“哦,是嗎?”賀成昭看過去,果真看到刑場裡站了一片烏泱泱的厲鬼,他輕甩了下荒宴,道,“對了,你把他們都集中到大殿去吧,不要在這裡了。”
成昭鬼王竟在短時間內改變三次主意,這般朝令夕改的作風要是放在別處絕對難以服眾,可朱紋臣屬們只服從地道:“遵命,鬼王大人。”
賀成昭轉過頭,順手將荒宴遞給關賜,笑道:“揪叛徒的事就交給你了,讓你立立威。”
關賜垂眸看著遞來的荒宴,沒應聲。
整個陰間都知道,誰拿著荒宴,誰就是朱紋的鬼王。
賀成昭:“拿著。傘也給你,都給你,先去大殿吧?”
關賜輕閉了下眼,低道:“你不想讓我看,我不看就是了。”他什麼都沒有接過來,一低頭,直接走出了紅傘。
賀成昭一怔:“關賜!”
“放心,叛徒我會抓得一個不漏的。”關賜將他按在原地,“我在大殿等你們。”語畢,便隨著領路的朱紋臣屬,頭也不回地走入血雨,往大殿的方向去。
賀成昭僵硬地目送他,手指甲很神經質地摳起傘柄,有點無措道:“他,他不高興了。”
周瀾熙回頭瞥一眼關賜的背影,道:“他以後都要活在這裡了,如今看與不看,有區別嗎。”
賀成昭的唇抿成一直線,難得沉默。
他們兩人一人撐著一把傘,並肩站在血雨裡,嘩啦啦的雨聲打在傘面上,有些震耳欲聾。
在雙方的靜默中,阿奷的慘叫聲響徹刑場──
巨大的枷鎖裡,阿奷承受著非人的折磨,她死死盯著操控著一切的荒宴,嘶喊著,瘋狂地想掙脫,想向觀刑的兩人求饒,甚至向他們求救。
可沒有人救她。
周瀾熙和賀成昭就像是在觀賞一場劇目般,安靜地看完了全場。
到了此刑的尾聲,賀成昭閒聊似的開口:“待會走之前,和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周瀾熙:“哪?”
賀成昭:“關賜的,嗯,身體,在我這裡。我在想,我們……一起葬他吧?”
周瀾熙微頓。她突然抓住賀成昭的手,讓他的指尖離開荒宴柄上的咒文:“停下。”
賀成昭稍稍鬆了手,那淒厲的慘叫頓時削弱下去。他有些詫異:“怎麼了?第二個才正要開始呢,這個你一定喜歡的。”
周瀾熙:“既然還要葬關賜,就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賀成昭漆黑的眸子盯著她:“你不想看了,是嗎?”
周瀾熙:“你真的想看完?”
賀成昭忽然哈哈一笑,眼神有些扭曲,他用力掙開周瀾熙的手,荒宴的尾尖甩出絢麗的火光。他質問:“你爸爸對你施暴的時候,有誰為你叫過停嗎?一次,就一次,有嗎?有沒有?”
周瀾熙一時無聲。
答案是沒有。從來沒有。而且很顯然的,賀成昭也沒有過。
賀成昭見她答不上,突然情緒失控,摔了傘厲聲道:“你看,你看!呼救是沒有用的,你忘記了?她就是個加害者,她是壞人啊!她是該死的鬼差,是地府的人,她害你男朋友失去了一切,她讓你感到痛苦,你怎能對她心軟?她就該被這麼對待,她活該──”
周瀾熙冷聲道:“我沒有心軟。她也確實活該。她即便現在就死在這裡,也是她咎由自取。”她認真地盯著賀成昭,“但我逗留在這裡的時間有限,剩下的時間只夠我做一件事,那麼比起看這個噁心的傢伙受折磨,關賜更重要。你懂我的意思嗎賀成昭?關賜對我們倆來說更加重要,所以他應該要優先,比她,比這些私刑,都要優先。”
賀成昭怔了怔。
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將他蒼白的臉全打溼了,他的眼眸開始失焦,半晌,斷續著說:“啊,對,對的,關賜最重要……”
周瀾熙察覺不對,即刻向前一步,將他罩在黑紙傘的庇護下:“該死,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淋雨,講不聽!”她稍稍伸長手臂,一旁的避霖臣屬就將摔遠的紅傘給撿回來,遞還給她。她嚴厲道,“從現在開始,傘和荒宴一樣重要,聽清楚了沒有?你要是真想坐穩這鬼王的位子,真想護關賜周全,就一點破綻都不能在臣屬們面前暴露出來,一點點都不行,記住了沒!拿去,給我好好拿著,拿穩,不要丟三落四的,總要別人給你撿東西。”
賀成昭好好接過傘,用力地閉了閉眼,小聲道:“嗯……呃……我沒事。我沒有被雨影響到。”
周瀾熙:“沒有才怪。你們巷內的寒涼雨居然沒有完全失效,你上任後是不是還沒有維護過那些赤燈?”
賀成昭恍然:“啊好像是。我好像忘了。”
“……”周瀾熙忽然就失去了懟他的慾望,“庇護整座鬼巷的重要陣術都得由鬼王親自動手,你最好不要再忘,否則你的臣屬們遲早要造反。走,關賜的屍……身體在哪?”她及時改口,避免刺激到賀成昭敏感的神經,“我們送送他。”
賀成昭小小猶豫了下,終於還是轉過身:“那就走吧。”
周瀾熙剛要抬步,就聽後頭傳來微弱的聲音。
阿奷幾不可聞地問:“你……你那具……活人的身體……去哪了?”
周瀾熙不明白事到如今她提這個做什麼。難道是忽然認出來,周瀾熙就是先前連環車禍裡被她短暫放過的那個偷渡客,進而想要再搏點情面?
周瀾熙只冷聲丟下一句。
“關你屁事。”
關賜的屍身被儲存在一副精緻的木棺裡,就擱在一幢小樓中。
木棺上有朱紋臣屬特地加上的術法,比冰雪還要冷,能保屍身暫不腐壞。
棺中,關賜輕合著眼,安靜地躺在裡頭,五官線條柔和,像是睡著了一樣。
這是關賜死後,周瀾熙首次看見他的屍體,她不由眸光微動,覺得胸膛裡倏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悶感,又重又沉。
自從十年前赫臨山莊的意外之後,關賜就一直如這樣一般躺在病床上,她上一次去醫院探望他,他也是這樣安安靜靜地躺著,彷若不小心在凡間睡著的美麗天使。即便知道他已經昏迷了十年,在他的餘生裡,甦醒的機會也已然不大,但當時的周瀾熙依舊未曾想過,自己真的會碰上他心跳停止的那一日。
大約是潛意識裡,她不願意去想這麼好的人會早她一步離世。
可惜關賜最終還是連他爺爺歲數的一半都沒有活過,好人果然……大多短命麼?
周瀾熙的視線在關賜過於蒼白的臉龐上逗留幾許,稍稍下移,盯在他滿是血汙的脖頸上。
那裡有一個無法忽視的血洞。
光是看那洞口的大小,就能想象當時鮮血噴薄的駭人場面,那出血量,必定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的。關賜對自己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真狠。周瀾熙不禁想,他怎麼能對自己這麼狠呢?在深愛著他的人面前。
她心口堵得厲害,抿著唇不說話,就見一旁的賀成昭彎下腰,動作無比溫柔地攬起關賜的背,將整個屍身給橫抱起來。
負責守著屍體的朱紋臣屬們全都面面相覷。發現自家鬼王抱起屍體就要往小樓外走,他們趕忙一齊抬起空棺,匆匆跟在後面。
小樓的後方有一座隱密的院子。
院內無花無草,只有一條小徑、幾欉茂密的竹子,以及掛滿竹子的紅色燈籠。
環伺的竹叢之中,溼軟的竹葉鋪了滿路,一眼望去,會看見小徑的盡頭,有一個挖在地上的大洞。
那個洞方方正正的,底下竟擺了一副棺材。
棺材上不知怎麼的,還擺著一顆精緻的紅色紙花球。燈籠燭火,撲撲朔朔,厚實的棺材木板如湖面般反射著紅燈籠美麗的光芒,雨打著燈燭一晃,光線便深深淺淺地變幻著,瑰麗而飄忽,彷彿一汪深刻卻迷離的美夢。
而那副棺材的旁邊,還預留著一個等大的位置,像是在默默地等待什麼人的合葬。
周瀾熙一路替賀成昭打著他的紅傘,看了滿眼的喜慶紅燈籠,本以為它們和這巷中赤燈沒什麼分別,便沒去細想,可此時看見那洞底的棺材和其側預留的位置時,她不禁微怔。
緊接著,抬空棺的朱紋臣屬們越過她,似乎是想先鬼王一步到達那個大洞邊上,周瀾熙輕瞥一眼,這才注意到,那口空棺內鋪著一層紅色的柔軟布料,顏色過於鮮豔,還有金線繡起漂亮的圖案,乍看之下……簡直像是古時的喜被。
周瀾熙瞳孔一縮,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她猝然看向賀成昭,一時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