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朱紋臣屬們已經將那口空棺材放入洞中預留的位置上。
咚的悶響過後,兩副棺材登時靠在一塊兒,一個密合著,一個敞開著。
上頭,竹枝架成的一小片屋簷替兩副棺材擋掉大部分的冷雨,高掛的紅燈籠被雨滴打得輕輕晃著,光芒忽忽爍爍,將綴下的漂亮流蘇晃出了撲朔迷離的光影。
朱紋臣屬和避霖臣屬都退到了竹叢外,賀成昭抱著關賜來到洞口邊,停住了腳步。
他垂下眸子,望著靠在一起的兩副棺材許久,俊美的臉龐上好似露出一點笑,但雙臂卻依舊緊抱著關賜的屍身,遲遲不肯放下。
周瀾熙便一直替他撐著紅傘,陪著他沉默。
“我把我的骨灰罈給偷來了。”賀成昭開口,“明明是我的骨灰,居然還挺難找的,那個老傢伙把我放在很遠很偏僻的地方,大概,是不想我死了以後還禍害他孫子吧。”
周瀾熙語氣有些沉:“難為你了。”
賀成昭又沉默了會兒,抬起眼眸望了望:“看起來好像有點隨便啊,燈籠是不是有點少,也沒有鮮花什麼的,你覺得呢小熙?想想好像也不太合禮制,唉,因為我不太懂這些,巷裡居然也沒有人懂。但是,但是不能再等了,我不想……看到他爛掉的模樣。”
周瀾熙心口發緊,她深吸一口氣,確定自己穩住了聲線,才答:“我覺得很好。燈籠很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賀成昭,真的。”
“我還以為你會懟我呢。”賀成昭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該放下他了?”
周瀾熙半晌才輕道:“放吧。”
賀成昭點點頭,似乎也覺得是時候了,可過了好一會兒,他微微顫抖的手依舊緊抱著屍身,沒有放下。
周瀾熙沒有催促,她發現自己執傘的手也在輕輕發顫,指頭不禁握得更用力些。一股巨大的酸楚在心口擴散開來,一路往上漫延至鼻腔,她斂下眸子,強行忍過一陣突如其來的淚意。
他們倆心裡都非常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具空殼而已。
真正的關賜還在外頭,在大殿裡等著他們。
可濃烈的悲傷就如這終年不停的冷雨般,無法遏止。
終於,賀成昭跪下身子,彷彿用盡了他僅剩的所有清醒和理智,小心翼翼地託穩關賜的身體,慢慢地放入棺材。
周瀾熙為他撐著傘。
賀成昭低垂著頭,笑著說:“這樣把身體葬在一起,我們也算是在活著時真的在一起過了吧?像所有走過婚禮的人一樣。”
他一直跪著,沒有起來。
喧譁的雨聲裡,周瀾熙聽見他在低聲哭泣。
賀成昭抬手抹眼睛:“哈哈,可是我怎麼好像……沒有當初想象的,那麼開心呢。”
周瀾熙收了自己的傘,蹲下身,與他共撐那把紅傘。她睫毛顫抖,手卻拿得很穩,不讓任何一滴雨濺到他身上。
賀成昭像孩子般啜泣著,兩隻手胡亂地抹著眼淚,不過這次他記得把荒宴先別到腰際,沒有讓它掉到地上去。“你們說蕭淹他殺了桂肅君,又想把桂肅君復活,很荒謬,但我覺得挺合理的……蕭淹他肯定就是後悔了吧。”賀成昭哽咽道,“他如今為桂肅君做到這種地步,他肯定是因為,超級後悔的吧……”
周瀾熙:“你後悔嗎?當初那一跳。”
賀成昭輕啞地笑了一聲:“……怎麼可能不後悔。”他把臉埋進圍巾裡,悶聲道,“就是我害死關賜的你知道嗎?就是我。我如果不去跳,後面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關賜不會受傷,不會被蕭淹囚禁,不會最終選擇一死……還有你,小熙。如果你弟弟沒死,你肯定,會活得好好的。我害死了所有人。是我啊。”
周瀾熙:“害死所有人的是蕭淹,不是你。如果不是他,你害死的只會是你自己而已。”
賀成昭哭得很厲害:“我不該跳的……”
周瀾熙輕聲道:“你當時生病了。你控制不住的。”她閉了閉眼,“這世上總有很多控制不住的事。”
賀成昭:“如果關賜從沒遇到我該有多好。他那麼完美,那麼好,卻因為我變得那麼不幸……你記得嗎,他像天使一樣啊,他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是你看,他居然,變成厲鬼了,他心中的恨連寒涼雨都澆不熄,哈哈,連我都還會受到雨的影響呢,他居然……他恨著誰呢?他如果恨我該有多好?那麼我也許,還有辦法能救他呢……”
周瀾熙也不禁一默。確實,若在以前讓她說這世上有誰最不可能成為厲鬼,那她絕對會選關賜,因為關賜看似疏疏淡淡不染凡塵,實際上卻是一名性情無比寬容,且願意去愛人的那種人。
沒想到最終,關賜成了寒涼雨下無堅不摧的存在。
周瀾熙:“你大概是因為當初摔進蕭淹的陣法裡,精神上受到衝擊,才會扛不住雨。關賜……也許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恨。”
賀成昭哽咽著悶悶道:“你好不會安慰人。”
周瀾熙:“……”
賀成昭猛吸一口圍巾,終於肯露出眼睛來。他凝望著棺材裡的關賜,慢慢伸出手,指尖輕輕的滑過關賜冰冷的臉龐。
“他真美。”賀成昭帶著鼻音迷戀地說,“他連死了都這麼好看。幸好他沒見過我死的模樣,我當初,一定死得很難看吧。”
周瀾熙微頓了下。她不確定常瀚有沒有看見過她死的模樣。
賀成昭:“我記得蕭淹還和我說過呢,說他挪過我的屍體,把我挪到附近比較容易被發現的地方,讓我謝謝他,不然我就要曝屍在外了,說不掉還會被熊吃掉。這麼看來,從那麼高的懸崖跳下來,哈哈我也沒有摔成肉泥呢,還移得動啊……”
周瀾熙冷嗤道:“謝什麼謝,我看他是怕人發現他崖下的那個可笑陣法吧!也不看看自己什麼程度,居然還妄想抄潤停的陣法,失敗簡直是──”
旋即,她腦海猛然閃過一個念頭──等等,失敗?
她驀地想起在輪迴燈中,蕭淹利用她呈現的那一幕。
蕭淹想要知道霧走鬼巷裡所藏的復活陣法的全貌,所以從她的經歷中擷取出她“初次見到”那個陣法全貌的那一刻,好將陣法的完整樣貌給記錄下來,以便複製。
按理來說,這個思路並沒有錯,甚至是最保險的,因為她確實就是霧走鬼巷的主人,即便她沒有參與陣法的製作,她身邊也充滿了陣法的資訊,更甚至於,她就是潤停用陣法復活過來的。
在她誕生的那一剎那,絕對見到了霧走鬼巷陣法的全貌。
換句話說,當蕭淹抱持著這個想法啟動輪迴燈時,輪迴燈所呈現的,應該會是她誕生的那一刻才對。
……可輪迴燈呈現出來的畫面,是什麼?
居然是潤停抱著年幼的她,被桂肅君追著,跑進大霧之中。
這才讓她初次見到了早已存在於大霧之中的陣法。
這意味著,她根本不是誕生在霧走鬼巷。
周瀾熙瞳孔微縮。腦海裡好似掀起了驚濤駭浪,各種各樣的細節霎時紛至沓來,她倏然想起,潤停曾經對桂肅君說過一句話。
──“我原本以為自己一次就會成功的。沒想到,我也有失敗的時候。”
失敗。
潤停失敗過。
霧走鬼巷裡的那個陣法,是潤停最初失敗的那一個。
而失敗陣法的產物只有那群樣貌各異、嗜殺殘忍的邪祟,沒有她。
……那她是在哪裡誕生的?
周瀾熙簡直毛骨悚然。
顯然這世上還存在著另一個成功的陣法。
從未被人發現過。
可是到如今,她光是想想潤停這數千年來鎮守的地方,成功陣法的位置就顯而易見──
避霖鬼巷。
那個由潤停鬼王獨創,成功將其執念給“復活”過來的禁忌陣法,就在所有鬼差的眼皮子底下──全陰間最繁華耀眼的避霖鬼巷。
並且,那個成功陣法此時必定還在。
所有觸犯世間規則、撼動兩界禁忌的術法,都不可能被輕易毀去。它們會成為這世上無法忽視的一道刻痕,深深地烙在它們首度現世的地方,如同兇手遺留在犯罪現場的一枚汙濁的鞋印,擦不去,抹不掉,成為時間洪流也洗刷不掉的一件確鑿的罪證。
霧走鬼巷中那個失敗陣法的痕跡尚且如此明顯,真正成功的陣法,只會更加鮮明。
它一定仍清清楚楚的刻在避霖鬼巷之中。
潤停一向恣意逍遙沒心沒肺,哪裡有趣他就溜噠到哪裡去,這樣的性子卻願意在避霖鬼巷停留上千年,如今細想,確實反常至極。
避霖鬼巷裡,存在著潤停無法離開的理由。
那個成功陣法……它恐怕,還能用。
周瀾熙簡直能聽見自己那不存在的心臟在狂跳。
潤停最初,不是為了保護所有人才建立避霖的。
他是在為自己曾經犯下的禁忌贖罪。
他必須留在那裡,守著那個再也不會消失的陣法,永遠不能走。
霧走鬼巷有肆虐的邪祟,本就沒有誰能抵達陣法的中心,而避霖鬼巷,則必須有他在。他一走,復活陣法一暴露,兩界必定大亂。
周瀾熙頭皮發麻。連她都能想到這些,輪迴燈的主人蕭淹會想不到嗎?
經過輪迴燈一事,蕭淹肯定已經察覺到異樣。比起大霧瀰漫、有殘暴恐怖的邪祟群起護航的霧走鬼巷,避霖鬼巷並不難攻破──只要地府齊心協力的話。
蕭淹甚至都不用像之前一樣,為了減少在霧走鬼巷逗留的巨大風險,而非得要看見陣法的全貌好複製一個出來。
現在他只要伺機闖進避霖鬼巷,找到陣法,將其啟動即可。
如今避霖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在地府各司的集中攻勢下,蕭淹本人甚至都未必需要直面實力莫測的潤停鬼王。
只要避霖陷入混亂,蕭淹就幾乎等於握足了五成的勝算。
桂肅君被“復活”的機率,簡直高到恐怖的地步。
可那復活出來的會是桂肅君嗎?
絕對不可能。
復活出來的,只會是邪祟而已。
一個無比強大、能號令眾邪祟……還長得和桂肅君一模一樣的怪物。
周瀾熙驀然起身:“糟了。”她對賀成昭道,“我得立刻迴避霖。”
賀成昭依舊維持著跪姿,沒應聲。
周瀾熙:“蕭淹恐怕是要──”
賀成昭忽然間歪倒在地。
他蹙起眉,緊緊抓住心口,痛苦地蜷縮起來,開始咳嗽。漂亮的紅燈籠光芒中,周瀾熙看見一縷縷的魂血從他唇邊散溢位來。
周瀾熙瞳孔劇縮:“……賀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