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紋鬼巷的刑場,由無數根巨大的暗紅色柱子圍成一個圓形區塊。
寒冷的血色雨幕瓢潑而下,阿奷就被吊在其中一根大柱子上。
巨大的鏈條捆縛著她的雙手和身軀,她的雙臂被迫高舉著,用以承受她全身的重量。她那象徵著牽魂司司長身份的月白色制服已經完全溼透,身上雖然沒有嚴重的傷口,卻是狼狽至極,連腳尖都懸著晃著,無法觸地。
她聽見響動,稍稍抬起臉,眯起眼看著朝她走近過來的兩名蒼白男子。他們共撐一把紅傘,一個在笑,一個沒有笑容。
阿奷的目光轉回來,停在正在笑的那個男子身上,垂下眸子,看見了他腳踝上的陰間鎖。
阿奷輕輕柔柔地開了口:“久仰,成昭鬼王。我想我們──”
瞬間,賀成昭冰冷至極的手掐住她的頸子,將她的聲音給硬生生掐斷!
賀成昭奇怪道:“你為什麼要說話?”
阿奷的瞳孔瞪得很大。
賀成昭:“我問,你答,好不好呀?好不好?”
阿奷渾身僵硬,艱難地點了下頭。
但賀成昭並沒有鬆開她。他享受著掌控他人性命的刺激感,興奮地吸了口氣,扭頭對周瀾熙道:“你要把她帶到避霖是吧?我們一起把話問完你再帶走吧,我也想要聽。”
周瀾熙本就是這麼打算的,對此自然沒什麼意見。她上前一步,稍稍抬起傘緣,凝視這個在常瀚被迫離開職位後,取代了他的人。就在阿奷剛才開口的時候,周瀾熙確定了阿奷就是當初她遭遇連環車禍時,發現她沒有原印的那名牽魂官。
當時的阿奷選擇暫且放過她,卻也在她額心上留下了一個鮮明的鬼差印記,任何看見她的鬼差,都會立刻知曉她是個偷渡客。她被逮捕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區別只在於時間延遲了一些,並且,阿奷不需要親自動手。
抓捕偷渡客這種屬於輪迴官的任務,阿奷顯然是碰都不想碰,即便只是個舉手之勞。
先前周瀾熙就曾懷疑過,她究竟是過於恪守職責許可權,還是不想和輪迴司扯上關係?
如今看來,後者也許會更加貼近事實一些。
周瀾熙凝視她柔美的臉蛋,問:“你說,你手中握有關於蕭淹的秘密?”
阿奷等了幾秒,沒等到成昭鬼王鬆手,只能張了張口,發出一點乾澀的聲音。
關賜輕道:“晚點再玩。”
賀成昭遺憾地鬆了手。
阿奷輕咳幾聲,開口時嗓音帶著點嘶啞,倒是將她那同樣具有蠱惑力的聲音磨淡不少,大幅降低了危險性。她低啞道:“我之前說了,我要和你們交換,我們司長大人。至少,讓我見他一面。”
周瀾熙冷笑:“現在你可是連命都捏在我們手裡,居然還妄想換到更多東西,你未免太貪心了。”
阿奷:“我的用處很大,你們不會殺我,我的命,根本用不著我來擔心。”
周瀾熙:“那可不一定。我勸你凡事都不要太篤定,尤其是在賀成昭面前,連我都不知道他下一秒會幹出什麼事來,你敢賭嗎?”
阿奷默了一瞬,輕道:“你會救我的。”
周瀾熙有那麼一秒幾乎要被蠱惑住,但她很快穩住心神,冷酷道:“我快要對你失去耐心了。”
阿奷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她抬起臉,似乎是想看清楚周瀾熙的模樣,可惜在赤紅的雨幕裡,她實在很難窺見那黑紙傘下的尊容。
阿奷終於還是緩聲開口:“你們針對的只是蕭淹,而不是整個地府,對嗎?我手裡有一樣東西,只要拿出來,蕭淹就會徹底失去地府的庇護,從司長之位跌落下來,就連那群被他慫恿的輪迴官們,都不可能再幫他。若我把這東西交給你們,你們必須答應把──呃!”
捆綁著阿奷的巨大鏈條忽然泛起詭異紅光,無數細密的咒文爬上鍊身,阿奷像是被電擊般劇烈抽搐起來,身體如魚兒般激烈彈動著,發出痛苦的尖叫!
賀成昭的指甲摳著荒宴的鞭柄,盯著阿奷的眼神既興奮又焦慮:“不要再拖了,你要讓小熙發飆嗎?”
“……!”阿奷咬緊牙關,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彷彿被密密麻麻的利刃給凌遲著,她所有的掙動和慘叫,都在加劇她自己的痛楚。她掙扎也不是,不掙扎也不是,短短數十秒,宛如十年煉獄。
賀成昭好奇地觀察她幾許,詫異道:“我沒看錯吧,這算什麼啊,就這種程度,你居然就承受不住了嗎?獄刑司大牢裡的那些手段都不及這個的百分之一吧!”
周瀾熙和關賜的眼神瞬間冷了十度。
這都不到百分之一,那賀成昭和常瀚,究竟經歷過怎樣殘忍的對待?
賀成昭嘲笑起阿奷來:“太弱了。你這樣不行,看在你還有話沒說完的份上,我下手已經很輕了,真的。你還想要玩別的嗎?還有很多哦。”
他稍稍鬆開摳著荒宴的指甲,巨大鏈條的咒文就開始消退,阿奷也瞬間如斷線的木偶般癱軟下去,掛在鏈子上輕晃。
“接下來呢,嗯,小熙?”賀成昭扭過頭來,“你來叫醒她吧?把她掐醒怎麼樣?”
話音剛落,阿奷就劇烈顫抖一下,轉醒過來。
賀成昭有點失望:“啊,好不識趣的人。”
周瀾熙盯著阿奷有些失焦的眼睛,絲毫生不出同情,涼涼道:“還想討價還價嗎?”
阿奷從腳底到頭髮絲都仍因痛楚而僵硬著,半晌,她輕嘆了口氣:“罷了,蕭淹那個人,不管遭遇什麼危難,都是他咎由自取。如今無論由誰來動手,都是一樣的,他不配……坐在桂肅君的位置上。”
阿奷抬起頭,輕啞道:“他殺了桂肅君。”
周瀾熙瞳孔收縮了一瞬。
空氣頓時靜默。
很快的,賀成昭忍不住問:“誰啊?桂肅君是誰?殺了又怎樣?”
關賜動了動唇,似乎想回答,就聽周瀾熙諷刺的哈了一聲。
周瀾熙:“不會吧,你要說的秘密,就是這個?”
阿奷一怔。
“看來你根本沒弄清楚,蕭淹搞這一整出,究竟想幹嘛吧?”周瀾熙湊近些許,“他,可是想復活桂肅君。”
阿奷的眸子瞬間睜圓。
周瀾熙:“復活,按照常理去想象這個詞,應該是將死去的那個人,原原本本地帶回到這個世界上,無論容貌、身型、聲音、性格,還有記憶,全都得分毫不差,才能算是同一個人啊。”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如果桂肅君真的是蕭淹殺的,那麼一旦桂肅君復活過來,蕭淹的犯行,不就立刻會被桂肅君揭露嗎?腦子正常的兇手都不可能會想去復活被自己殺害的人,尤其在自己還是個罪刑沒被揭露、前途無量的司長的情況下。你說蕭淹他圖什麼?桂肅君,那是一個公正無私、必定會揭發他的人,蕭淹殺了他又去復活他,等同於自毀前程,腦子有洞嗎?還是你想說桂肅君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殺的?呵,以桂肅君那種等級,可能嗎?這話說出去……哈哈,恐怕連邪祟都不信。”
阿奷秀美的眉毛緊緊皺著,眸中全是震驚。她脫口道:“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復活這種事。”
周瀾熙:“那是你覺得,蕭淹可不這麼覺得。無論這復活在你眼裡成功率有多低,蕭淹可是深信自己能成功的。他為了桂肅君可以說是不顧一切了,甚至還挺瘋的,怎可能是兇手?”
賀成昭也道:“所以你在騙我們?你只是在虛張聲勢啊?你手裡根本沒有一點具有價值的東西呢。”
“不,就是他。就是蕭淹做的。”阿奷即便是動搖起來,聲音也輕輕柔柔的,“每個魂魄上都有無數條魂線,而每條魂線上,則都連線著不同的東西。我們鬼差雖沒有肉體,卻有鬼差令牌,那是命牌的一種,可以代替我們承受傷害,只要不是當場魂飛魄散,基本上,都可以用修補令牌的方式救回來。不過,那樣重要的保命令牌,和鬼差之間的連繫,也僅僅就是一條魂線罷了。那條魂線是鬼差最大的要害。蕭淹他,故意弄斷了桂肅君的魂線,害死了桂肅君。”
一直沉默著的關賜淡聲開口:“據我所知,包括看見和分辨魂線在內,所有和魂線有關的能力,都只有牽魂官能辦到。蕭淹是輪迴官,光憑他一個人,不可能動得了桂肅君的魂線,這意味著他需要共犯。”
他一字一句,輕描淡寫地反駁她,“要在地府中找到同樣想殺桂肅君的人,且還必須是個牽魂官,我認為蕭淹要承受的阻礙和風險太過巨大,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再者,魂線斷了也不會死,甚至可以請牽魂官幫忙再次接上。截斷魂線除了無法直接達到他的目的,還會立刻暴露他的意圖,讓桂肅君察覺到有人要殺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周瀾熙不動聲色地和關賜對視一眼,繼續添油加醋地駁斥道:“桂肅君作為一司之長,連自己的魂線都護不住,像話嗎?你是把桂肅君當白痴,還是把我們當白痴?啊,我看連蕭淹也挺無腦的是吧,不只行事草率毫無計劃,到頭來還自己打自己的臉,想把死掉的人給復活過來……哈哈,真是連撒謊都不會打草稿。”她嗓音冷酷,“我最討厭有人浪費我的時間了。”
賀成昭:“我也討厭。哎殺了吧,我們分著吃?”
阿奷見他們不信,隱隱有些急,不太確定他們是不是在激她直接全盤托出。
但如今她確實沒什麼協商的立場,不激怒他們是唯一的保命之道,她終於還是鬆口道:“聽我說。斷掉的魂線在大多數情況下確實是可以再次接上的,但是桂肅君的沒有辦法,即便我們司長及時趕到也沒有辦法,因為蕭淹他……動了我們牽魂司的剪刀。”
她稍稍垂下頭,輕嘆:“那把剪刀很特別,是由牽魂司司長來保管的,被它剪斷的魂線,永遠都無法再被接上。那剪刀通常只用在因犯了嚴重過錯,而被永久撤職的鬼差身上。蕭淹是看不見魂線沒錯,但他直接從源頭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從我們司長大人那兒偷了那把剪刀,直接潛入保管鬼差令牌的守令司,從桂肅君的令牌上……剪斷了魂線。”
當桂肅君還在任司長的時候,蕭淹是輪迴司的副司長。
他對桂肅君的行程瞭如指掌。
他知道桂肅君不時就會隻身前往邪祟肆虐的大霧之中,然後傷痕累累的回來。
也許是霧中藏著什麼只有桂肅君知曉的秘密,也或許是他作為地府高層而從未放棄調查邪祟的源頭,但無論如何,這些對蕭淹來說都不重要。
蕭淹只認為這是個很好的,除掉桂肅君的機會。
蕭淹尾隨過桂肅君幾次,摸清桂肅君的幾條路線,然後有一天,他在桂肅君必經的路上,設定了一個極度簡單、能夠吸引邪祟注意力的觸發陣法。
接著,他在感知到陣法觸發的那一刻,剪斷了桂肅君的魂線。
殘忍嗜殺的邪祟們瘋了似的往桂肅君身上撲,桂肅君即便最終逃出了圍殺,也已然傷重。
沒有命牌的替傷,沒有後援,桂肅君魂血流盡,在堪堪趕來的常瀚懷裡,魂飛魄散。
溫柔而強大的桂肅君就這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的魂線和命牌,也全都碎成了粉塵。
沒有人知道他的魂線是怎麼斷的。
大家只知道,常瀚明明趕到了,卻不願意替桂肅君接回魂線。而那把該由常瀚來保管的剪刀,也從此不知所蹤。
“你們可能會感到意外,但我們牽魂司,還有守令司,我們這些無關抓捕的單位,在地府內部其實沒什麼防備。事實上,地府本來就不是個會防備自己人的地方。”阿奷道,“蕭淹他啊,是個善於利用他人信任的,狡猾又自私的人。這樣的人在地府裡實在是很少見。他非常想要當司長,可只要桂肅君在的一天,他就永遠沒有機會。”
周瀾熙忽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阿奷:“我後來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了那把被蕭淹藏匿的剪刀。那把剪刀上有司長大人做的小術法,出了牽魂司就會開始記錄使用者的行動,蕭淹不知道這一點,就在行動時便一直帶著它。所以他的犯行,全都是有記錄的。”
周瀾熙:“你,明明找到了證據,卻並沒有拿出來證明常瀚的清白,是嗎?”
阿奷默了一下。
“司長大人他啊,心腸實在太軟。”阿奷道,“他這樣的性子來當司長,有些過於辛苦了。我當時就想,反正我終究能證明他的清白,不如就藉此機會,讓他經歷一番切身相關的危難……也許就能改變一下他心軟的毛病呢。”
周瀾熙突然捏緊拳頭。
“你看,他現在不就冷酷了不少麼?所有的成長都需要代價。”阿奷輕柔道,“只可惜,結果還是有些不如預期。比起地府,他似乎……更向著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