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折回傘鋪,叫上賀成昭和關賜,三人便一同往白燈籠的方向去。

避霖鬼巷內廢掉的白燈籠有兩盞,一盞在鬼巷的邊界附近,一盞在偏內部的位置,兩盞廢燈雖然都在控制之中,但依舊相當於開在鬼巷內部的“出入口”,具有一定的風險,故而廢燈周圍的一小區塊都會被圈起來,完全淨空,沒有任何商鋪或樓宇,並設定加強的警戒結界。

沒有得到潤停鬼王或平大人的允許,誰都不準踏進去。

平哥已經在廢燈邊等他們,見他們過來,微抬下巴,示意他們直接走進結界。

周瀾熙瞥一眼站在平哥身後的七名避霖臣屬,道:“太多了。”

平哥:“給你多少就帶多少,不要討價還價。”

賀成昭:“你想要吵架嗎?”

平哥:“成昭鬼王,朱紋那邊依舊有獄刑官在蟄伏,你最好不要掉以輕心。”

賀成昭:“你要放七個人進我朱紋,還是對我客氣點比較好,嘻,你家大小姐可是在我手上。不害怕嗎?”

平哥漆黑的眼睛盯住他幾許。也許是自家潤停鬼王的性格也奇奇怪怪的,面對神經兮兮的成昭鬼王,他依舊能如對待常人般沉肅溝通:“就七個人,不能再少。他們主要的任務是保護小熙並供她差遣,絕不會有任何逾越。”

賀成昭忽然就答應:“可以啊。可以。我們走吧。”

“……”平哥看向周瀾熙:“速去速回。”

周瀾熙:“知道了。”

黑木燈柱上,地標的刻字已經被從中間劃破,露出一個黑漆漆的裂縫,燈籠罩也呈現灰灰的顏色,並未明燈。

周瀾熙拿出那枚朱紋的紅色路引,塞入地標中間的裂縫裡。

燈籠亮了起來,在地磚上打出氤氳的光圈。

周瀾熙率先站進光圈中央,如今她已經不是活人,數不了三下心跳,就得默唸三遍自己的名字。名字就如同咒語一般,在白燈籠的光芒下默唸著,就會被鬼差給聽見,進而暴露自己的位置。

所有想要跨界到陽間復仇的厲鬼,都免不了被這牽絆著自己的生前名字給暗算,宛如命運中的詛咒一般。

也因此,能夠成功復仇的厲鬼們大多都有鬼巷的庇護,若無同夥,很難成事。

周瀾熙默唸了三遍自己的名字。

如今身在避霖鬼巷中,不必擔心有鬼差趁機尋來,她合上眼,感覺到一股輕微且短暫的失重感,下一秒,濛濛細雨就落到了身上。

周瀾熙撩起眼皮,入眼的是成片赤紅色的光──她已經進入朱紋鬼巷的內部。

朱紋鬼巷終年赤燈不滅,暗紅的光芒將雨幕渲染成色,整座鬼巷都好似陷在血雨之中,處處透著詭麗嗜殺的沉痾之氣。

那些赤燈高掛在所有樓宇上,是初代朱紋鬼王親制的秘術,燈中的流火照亮了朱紋鬼巷的高空,將所有落下來的寒涼雨給浸染,那血色的雨即便落在亡者身上,也不會激起他們的悲慨痛苦讓他們陷入混亂。落在厲鬼身上,就更沒有作用了。

周瀾熙撐起黑紙傘,她不喜歡被淋溼的感覺。剛踏出一步離開廢燈,她的靴子就恰好踩進一個水漥裡,低頭一瞧,那積水同樣被赤燈映得紅豔豔的,乍看之下彷彿踩了一腳的血。

周瀾熙嫌惡地皺起眉。

後頭,賀成昭等人也過了燈,賀成昭心情甚好地吸了口氣,對她道:“居然真的可以直接跨回來,好方便啊。”

守衛廢燈的朱紋臣屬們感覺到異動,紛紛衝進結界來,發現是自家鬼王,不由震愕。衝在最前面的是身材高大的馬尾辮,也就是在赫臨山莊被命令護送關賜屍體的那一位,他匪夷所思的瞥一眼那盞廢燈,旋即便趕到賀成昭面前單膝下跪,恭敬道:“您回來了,鬼王大人。”

跟在他後頭的臣屬們也嘩啦啦的跪了一片。

周瀾熙:“……”她就連在避霖都沒見過這麼大的排場。

賀成昭卻貌似頗為受用,他笑嘻嘻的撐開豔紅的新傘,遮到了關賜頭頂上,接著用荒宴的鞭柄輕敲了下跪在跟前的馬尾辮,問:“我讓你帶回來的人,掉過一根頭髮絲嗎?”

馬尾辮:“您放心,他完好無損。”

啪的一聲,馬尾辮死白的臉用力偏到了一邊,竟是忽然被成昭鬼王狠狠甩了一巴掌!

“……?”馬尾辮冷汗都要下來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了自家鬼王不快,可這個時候提問無疑是找死,他不禁伏得更低,一聲都不敢吭。

場面一時陷入恐怖的靜默。

周瀾熙意識到,朱紋臣屬們極度懼怕著自家鬼王。

就聽賀成昭道:“你,還有你們,所有的人都得對他用敬語,懂嗎?”

原來是因為這個?朱紋臣屬們即刻道:“遵命,鬼王大人。”

賀成昭:“見他如見我,他說的話,你們必須照做,他要殺的人,你們幫他殺,他想要的東西,去給我搶回來。好不好啊?”

“好,好的鬼王大人。”

賀成昭滿意了:“真乖。”

馬尾辮見他心情轉晴,終於敢提問:“鬼王大人,我們該如何稱呼那位大人呢?”

賀成昭:“哦,嗯,他是我的愛人。”

朱紋臣屬們:“──!”

賀成昭:“我想想,你們就叫他……啊,就叫他關董事長!”

他轉頭看向關賜,眼睛裡寫滿了期待,興奮問道:“喜不喜歡?”

關董事長是關賜爺爺曾經的名頭,是關家掌權人的稱呼。

賀成昭想給關賜他活著時沒能得到的東西。用這種明顯不合邏輯,只單純想搏他開心的方式。

“……”關賜淺淡的目光轉為複雜,一時間說不出話。賀成昭突如其來的主意完全暴露了他自己內心的糾結點,關賜看著他,驀然感到心疼。

賀成昭又看向周瀾熙,眼睛一亮,再次對自家臣屬們介紹道:“今天我們有貴客來了,她是我的……嗯……”

經過那句“關董事長”,周瀾熙簡直不敢想他要說出什麼稱呼。

賀成昭用荒宴敲了下自己的掌心:“好朋友!對,就是這樣。我們是好朋友。”

周瀾熙微微怔住。

細想起來,賀成昭……好像是有生以來,第一個稱呼她為朋友的人。

而她心底竟然沒有出現任何的排斥。

明明他們倆初遇的原因那般糟糕,賀成昭意外殺了周瀾御,她則想殺了賀成昭,真沒想到……他們最終能成為關係這麼微妙的朋友。周瀾熙垂了下睫毛。真是瘋了,她想,我怎會莫名其妙就交到了朋友?而這個人居然還是賀成昭。

賀成昭:“你們若是想吃她,我會讓你們死得很慘的。後面那些避霖的傢伙們都是她的手下,你們也別想動歪腦筋。好了,現在,你,你去把所有留在巷內的人都集中過來,一個都不準漏掉。我們巷裡肯定還藏著蕭淹的人吧,讓我仔細看看都有誰,晚點我們就有東西吃啦。快點。”

朱紋臣屬們興奮起來:“遵命!”

賀成昭:“還有……”他的目光飄到關賜身上,有點走神。

關賜輕聲提醒他:“阿奷。”

賀成昭眨了下眼,再次集中注意力,轉頭問:“阿奷在哪呢?”

馬尾辮:“她在刑場吊著,鬼王大人。”

“是嗎?刑場啊。”賀成昭想了想道,“那不然,你,就你去把巷裡人都集中到刑場那邊去吧,別在這裡了。”

朱紋臣屬們都很習慣自家鬼王前一秒決策,後一秒就忽然改變主意的神經性子,紛紛服從道:“遵命。”

賀成昭轉頭,對周瀾熙笑得神經兮兮的,語氣有點激動道:“走,我們走吧小熙,我們去刑場關照關照那位司長,嘻嘻。”他撐著那把張揚奪目的紅傘,和關賜並肩走在前頭,給她帶路,“一定會超級好玩的吧。”

周瀾熙跟著他們。自進入朱紋開始,她執傘的手就一直刻意壓低,用傘來遮掩自己的邪祟眼睛,避免引起朱紋臣屬們不必要的敵意。

朱紋鬼巷不像避霖那般有著熱鬧的陽間之景,它彷彿一座真實意義上的鬼城,氣氛壓抑且殘暴,引人不安的紅色無處不在,除去赤燈投下來的光線,還有一處處濺灑在樓腳上的暗色血跡。

那是活人留下來的血。

和避霖的仁慈截然相反,朱紋以強者為尊,巷中臣屬無一不嗜殺成性,他們不只會吃魂魄,還會吃活人。千萬年來死在朱紋鬼巷裡的活人恐怕難以計數,他們的鮮血濺在了牆上地上,一層積過一層,如沉痾的罪惡般日積月累,成了連寒涼雨都沖洗不掉的汙漬。

能在這裡生存的厲鬼,沒有一個是弱荏。他們的道德心和底線,早已被棄之若履。

周瀾熙忽然低聲問身後的避霖臣屬:“他們為什麼這麼怕賀成昭?”

避霖臣屬同樣壓低聲音:“是這樣的,前任的朱紋鬼王,原本是至今在位最久,被公認實力最強大的一任朱紋鬼王。但成昭鬼王一從獄刑司大牢越獄,就闖進朱紋奪走了他的荒宴,並在所有朱紋臣屬的面前,將他給一口口嚼碎,吞之入腹。前任鬼王直到最後都在慘叫,而成昭鬼王……據說他一直在笑,並且,他還把所有試圖忤逆他的朱紋臣屬全殺光了。朱紋鬼巷在短短半天內就改朝換代,朱紋臣屬對他的恐懼,實在是情有可原。他是一位無法溝通的鬼王,不服從,就得死。”

周瀾熙:“確實是不好溝通。”

避霖臣屬:“成昭鬼王生前大約就是個殘忍的人吧。”

周瀾熙沉默了。

其實她曾經聽關賜簡短的提過賀成昭。就在她替關賜出主意,讓關賜在作為禮物的藍灰色圍巾上,以自身名字繡個護符的時候。

當時尚且年幼的她還不知道賀成昭的名字。

之前常瀚曾說關賜從高中起就一直待在加拿大,直到大學畢業才回來,而關賜和他的愛人就是在加拿大認識的。

但周瀾熙知道,事實上,是關賜把賀成昭給悄悄帶到加拿大去的。

為了讓賀成昭遠離自小長大的地方。

關賜在即將離國前,和周瀾熙見的最後一次面,就是去商場選購那條藍灰色圍巾當禮物的時候。關賜向她透露,自己的愛人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被一名富有的男人收養。

那個男人有著隱秘而特殊的癖好。

他喜歡年紀小的漂亮男孩,喜歡他們傷痕累累、哭泣求饒的模樣。更甚至於,在賀成昭長成少年的時候,他開始找朋友到家裡,一起分享。

當時的關賜邊說著,邊看著年幼的周瀾熙,接著他疏淡的眸子一垂,落到她露出袖口的瘀傷上。

商場咖啡廳的落地窗有陽光灑入,明明是個雨天,卻有淺淺的陽光從雲層裡穿出來。關賜看著她的傷,看了很久。

“因為你的關係,我知道小小的傷口底下,可能藏著的是家暴。但原來家暴底下,也能藏著別的……更殘忍的東西。”關賜道,“真的不再想想嗎?我可以帶你一起走,盡我所能。”

周瀾熙也沉默了很久。

“……我一走,周瀾御就毀了。”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道,“我們會平安長大的。成年後見,哥。”

那時的太陽雨似乎還響在耳畔,而雨聲中,如今摻入了叮叮噹噹的零碎聲響。

周瀾熙的眼眸微微一抬。朱紋鬼巷中到處都充斥的濃烈的暗紅色,她的目光順著叮噹聲響,穿過似血的寒涼雨幕,盯在了賀成昭暴露出來的那截蒼白腳踝上。

那裡卡著一枚斷了鏈,卻摘不掉的陰間鎖。

周瀾熙輕抿了下唇。她稍稍側過臉,再次問身邊的避霖臣屬:“那東西,你們之中有誰有辦法弄掉嗎?”

避霖臣屬看過去,語氣平平。

“除非找獄刑官,否則那恐怕永遠摘不掉,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