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舊的木門外,是一道又窄又暗的向上石階。
周瀾熙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扉。將常瀚一個人留在裡面,讓她莫名不安。
關賜在一旁等著她,並不催促。
周瀾熙終於還是邁開步伐。
那扇古舊的木門刻有強大的阻隔陣法,一經閉合,裡頭的獨特花香便一絲也飄不出來,乍看之下就像個尋常的地窖。沿階而上的壁燈只盛著稀疏的竹片,火光在潮溼的空氣中忽明忽滅的,所有影子都好似顫顫巍巍,萬物幽靜而陰森。
周瀾熙走在前頭,剛轉過彎,就赫然撞見一個無聲無息的身影!
她瞳孔微縮,幾乎是反射性的就要抬手攻擊,緊接著,才看清楚眼前的原來是賀成昭。她立刻住了手。
賀成昭蹲踞在階梯中央,半張臉都埋在藍灰色的圍巾裡,像吸毒似的吸著上頭的氣味,露在外頭的兩隻眼睛迷醉而朦朧,似乎昏昏欲睡。他感知到殺意,眼睛倏然圓了一圈,發現是她,又眯了回去。
賀成昭納悶:“你怎麼忽然又要殺我?”
周瀾熙沒好氣道:“你嚇到我了!真是見鬼,誰會這樣坐在路中央?”
賀成昭:“關賜說走前要再看你一眼,我坐著等比較不累。之前我們出來時你還昏迷著呢,沒想到這麼快就醒了,你的傷怎麼樣了?當時那群鬼差跟瘋了一樣,攻擊全集中在你倆身上,我還以為你們死定了!”
周瀾熙:“我沒事了。起來吧,不是要去朱紋嗎?”
賀成昭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忙站起來,興奮地湊近過來,彷彿要和她分享什麼驚天大秘密:“哎我跟你說,我們抓到了阿奷!”
周瀾熙好歹曾經是個情報商,立刻就反應過來:“現任的牽魂司司長?”
賀成昭:“哦你知道?就她!而且她好奇怪,她說她有個關於蕭淹的秘密要和我交換。蕭淹你知道嗎,就是不知臉啊。”
周瀾熙:“交換什麼?”
賀成昭:“你男朋友。”
周瀾熙話不多說:“快走。”
他們加快腳步,很快地從陰暗的樓道中走出,來到一個類似起居室的空間裡。關賜和賀成昭醒後就一直待在這個地方,還沒有離開過,朱紋臣屬的訊息也是外面的人遞進來的。周瀾熙熟門熟路地走向其中一面牆,輕敲兩下,不多時,牆面無聲地顫了下,緩緩挪開──原來這是一道門。
門外站著一名打扮隨意的蒼白男子,看見她的紅眼睛還愣了下,旋即他感知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便露出了笑容,道:“大小姐,您醒了呀。”
周瀾熙點點頭,和關賜與賀成昭一同走出牆門,來到一間明亮的傘鋪中。
繽紛漂亮的花傘陳列在架上,有的闔著,有的則敞開著,宛如藝術品一般優雅美麗,而那位蒼白男子正是這間傘鋪的老闆。
傘鋪算是避霖鬼巷中極受歡迎的店鋪之一了,潤停將珍貴重要的亡鍾花藏在“鬼來鬼往”的傘鋪底下,實在大膽至極。
周瀾熙問傘鋪老闆:“平哥在哪裡?”
傘鋪老闆:“剛剛有鬼差來找事,平大人在巷外處理呢。鬼王大人也去了,可能,哈哈,可能要拖得更久一點吧。”作為避霖臣屬,他以非常委婉的方式點出了自家鬼王只會給二當家添亂的事實,“您要是想找平大人,恐怕得再等等。”
周瀾熙:“你幫我傳信跟他說一聲,我等一下要過燈。”
傘鋪老闆:“您要離開嗎?現在外面太危險了。”
周瀾熙:“麻煩你了。還有,給我朱紋的路引,避霖的也要。”
傘鋪老闆只能道:“好的。”便匆匆離去了。
一旁,賀成昭問:“路引是什麼?”
周瀾熙一聽,有些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又看看關賜,道:“就是可以在短時間改變燈柱地標的東西……不是,不然你們原本打算怎麼去朱紋?”
賀成昭:“就跑過去啊。”
周瀾熙:“在外面堵著一群鬼差的情況下?”
賀成昭提出:“訊息都能遞過來,人也能出去的吧。”
訊息和人能一樣嗎?周瀾熙簡直無語至極。也對,賀成昭雖然佔了個鬼王的威風名頭,但實際上就是陰間新居民,很多鬼王該知道的常識,他都不曉得。
關賜有些關切地問:“所以說,路引?”
周瀾熙勉強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應該知道,白燈籠是從陰間跨到陽間的標的,只要過燈,就一定是跨到陽間。但是有幾盞特別的白燈籠,可以用‘路引’來互通,以實現在陰間的瞬移。避霖有兩盞,朱紋則有一盞,所以用路引直接從避霖瞬移到朱紋是可行的。”
關賜:“那種白燈籠都在鬼巷內部?”
“對,而且是大巷的內部,排名前幾的鬼巷都有。”周瀾熙道,“只有大巷的鬼王有實力把巷內的白燈籠給廢掉,避免鬼差們直接從陽間跨進自家鬼巷裡,從內部把鬼巷給瓦解。當然,也只有大巷的規模會圈到白燈籠所在的區塊,一般的小巷都會盡量避開白燈籠的。”
她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很無言的事,抿了下唇繼續解釋道:“這本來也沒什麼,廢燈是所有鬼王都會考慮到的事情,但是有一年,潤停可能是太閒還是怎樣,他隻身連闖幾座鬼巷,把那些廢掉的白燈籠全都設定了他獨創的術法,從此以後,所有大巷的鬼王都不敢招惹潤停,因為他隨隨便便就可以帶一群人馬,用路引憑空出現在他們鬼巷內部,把他們弄得天翻地覆。路引和那種特別的白燈籠,全是潤停一個人搞的。”
賀成昭終於聽懂,震驚:“所以朱紋也是……隨便就能進?”
周瀾熙:“對,你家對避霖來說根本門戶大開。朱紋的歷代鬼王都曾經為了這件事挑戰過潤停,但他們沒有一個見到潤停的面,因為他們連平哥都打不過。作為新一任的朱紋鬼王,你要挑戰看看嗎?”
賀成昭興奮地吸了口氣,顯然就要做出什麼宣告,可一對上關賜的目光,他又洩了氣。賀成昭道:“啊,那大概,大概是不會挑戰的。我醒來之後就和那個傘鋪老闆聊過天,這裡好像是你孃家嘛?我們可是你親哥,怎能和你爸打。”
“……”周瀾熙:“什麼鬼?關係未免太亂。先等等吧,得拿到路引才能走。”
她轉過身,視線掃過架上陳列的花傘,挑挑揀揀地翻看幾隻,最後抽出一把豔紅色的傘,撐開來,濃麗的豔紋便如蛾翅上的恫嚇圖案般張開來,看起來既詭麗又囂張。
周瀾熙瞧了瞧,唰的將傘收攏,轉手遞給賀成昭:“帶著,以後少淋雨,你好不容易顯得正常點,是亡鍾花的作用吧?”
賀成昭:“嗯好像是,而且我還吃了幾個鬼差,打架的時候。”
周瀾熙:“……真懂得把握機會。”她看向關賜,“寒涼雨可能對你沒什麼威脅,你要挑傘嗎?”
關賜垂下眸子,優雅修長的手伸向一把藍黑色的傘。
賀成昭:“選紅的!選情侶同款!”
周瀾熙:“……”
她將店內的空間留給他們倆,逕自往店鋪外走。
其實她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到避霖了。
之前她開著咖啡廳、經營著情報商的事業時,幾乎每週都會過來,如今算起來,好像是自從在急診室遇到常瀚的那天起,她就沒有再回來過。
避霖鬼巷宛如一座古色的小鎮,蔽天的花傘之下,雕闌玉砌的古樓散發著古老而沉斂的韻味,冉冉的時光在這裡好似不曾流動過,陪伴著它的鬼王沉澱了千萬年。
街道上店鋪林立,每一間都掛著一串串繽紛漂亮的燈籠,許是巷外風聲鶴唳的緣故,進來鬼巷避雨的亡者和厲鬼少了很多,街上“行人”稀疏,反倒為這座向來熱鬧的鬼巷添了份難得的寧靜。
在傘鋪的不遠處,可以看見一座高聳的古塔。
古塔一層壘著一層,覆蓋著碧澄澄的瓦片,樓體雕刻細緻,窗子羅列,每一層的簷角都掛著漂亮的小燈籠,彷彿避霖中的燈塔,無論身在鬼巷中的何處,一抬頭都能望見它的光芒──那是避霖鬼巷的主樓。
也就是潤停鬼王的居所。
碧瓦主樓的尖端頂了天,好似陷入漫天的傘海里,潤停鬼王偶爾在巷中現身,絕大多數都是出現在主樓的頂層。他會伸出他那水青色的衣袖和蒼白的手,將他畫好的傘遞上天際,飄入傘海,成為庇護整座鬼巷的一抹柔色。
周瀾熙望著碧瓦主樓的燈影,望了很久。
潤停當初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創立這座鬼巷的?
在他和桂肅君決裂之後,桂肅君終究還是找到了他,搶走了他造出的孩子,將其鎖在濃霧的深處。那孩子是他的軟肋。為了不讓那孩子受到更多實質上的折磨,他選擇了妥協。
他最終還是變成孤單一個人。
那時的他離開了一直生活著的陽間,離開了一路成長的地府,獨自來到了這裡,建立了一座除了鬼差以外,所有人都能進來避雨的鬼巷。
潤停他是怎麼想的?他怎麼會想,保護所有人呢。
這時,後方有人喚了句:“小熙。”
周瀾熙轉身,看見平哥站在他身後。
平哥身材高大,穿著利落的黑色背心,暴露出的蒼白臂膀紋著奇異的水青色刺青。他頂著平頭,五官刀刻般堅毅冷酷,狹長的眼睛又黑又深,乍看之下很像黑道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是避霖鬼巷的二當家王愷平,真正在管理和維護整個鬼巷的人,比起只會往家裡添亂還不願意收拾的潤停,他可謂是兢兢業業、勤儉持家的至高模範。
此時,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將周瀾熙從頭到腳剮了一遍,彷彿在衡量著怎麼將她大卸八塊,毫不客氣地厲聲斥道:“我怎麼教你的?遇到鬼差打不過也就罷了,居然還逃不掉,還得鬼王大人親自去撈你?欠教訓了?”
整個避霖大概只有他敢這麼和周瀾熙說話,周瀾熙噎了一下,罕見地沒有回懟和辯解,乖乖聽訓。
所幸平哥一向訓不過三句,問她:“你要去朱紋幹什麼?”
周瀾熙:“他們抓到了阿奷,她手裡可能有我想要的東西。”
平哥:“你想要什麼?”
周瀾熙靜了幾秒:“我想要可以讓地府內部陷入混亂的東西。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他們該親眼見識一下了,不該常瀚擔的罪過和責任,他們一個也別想推過來。”
平哥斂眸思索幾許。
他永遠都站在潤停和整個避霖的立場上去思考,半晌,緩聲道:“鬼王大人這次太過高調,又牽扯到邪祟,我觀察目前的情勢,不是很樂觀。獄刑司恐怕要對我們動真格了。若我們能把一位司長拿捏在手裡,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他終於願意將手裡的東西放到周瀾熙的掌心裡。
那是兩個小物件,一個如彈珠般的盈潤之物,青色空心,紋路優美;一個則如方狀的冰塊,內藏流火,絢麗奪目。
分別是避霖和朱紋的路引。
“帶一些人手,去把阿奷給弄過來。”平哥告訴她,“我們救成昭鬼王一次,他欠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