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此刻覺得自己像個渾身赤裸的人,猝不及防地被剝去外殼,暴露出連自己都不敢細看的真面目。
她第一次覺得常瀚的這股撩勁是一個萬分體貼的特質。
無論她內心一剎那間爆發出來的不安和恐懼有多麼強烈,好像忽然間,都變得可以承受了。。
她稍稍移開額頭,凝視常瀚深邃的眉眼,忍不住心想:“我怎麼能遇到這樣溫暖的人呢?我根本……配不上他。”
常瀚莞爾:“平靜點了嗎?”
周瀾熙微微點頭:“先找燈芯吧。”
兩人以方才潤停和桂肅君衝突最激烈的位置為中心點,開始分頭往外尋找燈芯的蹤跡。
其實按照常理,只要將輪迴燈放在受術者的額心或心口位置,就可以檢視受術者的際遇,幾乎沒有輪迴官會直接將受術者關入輪迴燈。
若不是蕭淹的機智和強硬,周瀾熙和常瀚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在輪迴燈裡玩密室逃脫。
他們倆表情認真,快速又仔細地在周圍找來找去,看似心無旁騖,實則都有滿腹的心事。
剛才的畫面在腦海裡不斷回播,所有的細節都能衍生出各種各樣的困惑,周瀾熙想到潤停既悲慟又憤怒的崩潰模樣,忍不住皺了皺眉心。
她從來沒有見過潤停表露出那麼激烈的情緒。
又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見過潤停表露出愉快以外的情緒。
外頭總有傳言說潤停鬼王擁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悅,是所有厲鬼中最古怪的異類,即便冒雨而行,也能暢懷大笑。這傳言看似荒誕,信的人卻很多,因為見過潤停鬼王真容的人雖然少之又少,但只要在避霖鬼巷中停留過三日以上,基本上都聽過他清潤的笑聲。
周瀾熙算起來也和潤停認識了千年以上,親眼目睹過他頂著一頭溼發在雨裡笑,對於他擁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悅”這一點十分篤信,甚至一度認為他一生下來就是這麼個沒心沒肺的性子,天生就是個連死都解決不了的禍害。
但自從在陽間生活、見了各式各樣的人之後,她慢慢地覺出了一點不對勁。
潤停的性情實在有些豁達過頭了,已經遠遠超過脾氣好的範疇。再樂觀的人都有低潮的時候,遇到挫折或糟心事也會生出些許的負面情緒,這是人類的常態,可潤停卻好像都沒有這些。
起先,周瀾熙對此的想法只停留在“有點不對勁但似乎不必太在意”的程度,但經歷過剛才那副場景,她驚覺潤停如今的狀態簡直怪異到極點。
潤停失去太多東西了。
他的孩子、他的官位、他的人生……他珍惜的一切全都毀於一旦。這樣的人,能擁有寒涼雨所澆不熄的悅?
簡直匪夷所思。
周瀾熙閉上眼回想片刻。她最早的記憶是五歲的生日。
那日潤停弄了個驅霧的術法,然後把她抱在腿上,握著她的手,帶著她在空白的傘上作畫,還和她笑鬧了好久。因為是五歲,所以他們畫了五隻花傘。
那時候的潤停就已經是這副永遠笑眯眯的模樣了。
算起來,那個時間點距離他和桂肅君決裂,也才兩年多一點。短短兩年就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會不會有些……太快了?
周瀾熙光是周瀾御的死就恨了十年,很難相信有人可以在那般跌落高處、一無所有的境地中,僅僅用兩年的時間就恢復過來,並笑逐顏開。
更遑論潤停休生養息的地點還是冷雨不斷、天光全無的陰間。
周瀾熙腦子有點亂,心想:“可潤停本來就挺奇怪的,是我想太多了嗎?但……他該是個極恨的厲鬼才對?”
而常瀚也在想同一件事。
作為一名牽魂官,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鬼氣那麼濃重的厲鬼,可以開開心心地在陰間生活上千年。
情感是一種很複雜、很難去控制的東西,潤停鬼王當初不惜幹出復活這種逆天的事,明顯已經崩潰到無法自制的程度,究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模樣?怎麼做到的?他對自己用了什麼自創的術法,用以調節心情嗎?
還有一件事讓常瀚很在意──潤停鬼王曾是輪迴官。
常瀚自誕生以來就生活在地府,卻竟從未聽說過這件事。
桂肅君當初顯然是把這件事情給壓下來了。
剛才畫面中的那兩名跟隨桂肅君的輪迴官,常瀚也並沒有見過,按照那些邪祟傾巢而出的事態,他們不太可能倖存。也許桂肅君把潤停連同他們一起,全報了殉職,並獨自揹負了手下愛徒造出邪祟的沉重秘密。
潤停鬼王實力強大且行蹤莫測,地府中很少有人見過潤停鬼王的真容,就連常瀚當了數年的牽魂司司長,也是在潤停跑來贈花時才首次一睹他的風采。地府高層大概都很難想象,陰間第一大巷的鬼王居然曾經是他們自己人。
常瀚側頭望向周瀾熙,她正在用傘尖挑開破碎的竹葉。
常瀚淺色的眸子露出些許無奈,笑嘆:“最後他把傘給了你。”
周瀾熙轉過來:“什麼?”
常瀚:“你手裡的那個是潤停的鬼差傘。我之前看見你拿的時候就有點懷疑了,但它的樣式太古老,又是輪迴司的傘制,我沒有辦法確定。”
周瀾熙瞪大眼睛。她低頭看向手裡的黑紙傘,雙手下意識地握緊。
常瀚靠過去,修長的手指指道:“傘的內側畫了地府獨有的術式,所以它不會被寒涼雨淋破,傘柄的部分連著刀刃,可以在關鍵時刻捍衛自己。鬼差傘在鬼差們的心裡,其實有庇護的象徵。”他嗓音輕柔,“對潤停來說,無論你是被複活的孩子,還是隻是個長得很像的孩子,他都是愛著你的。”
周瀾熙的眼眶忽然就溼了。
她喉頭髮緊,覺得某個一直被壓抑在潛意識裡,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的東西,忽然就被人精準地抓住,並溫柔地驅散了。
她抬手抹了下眼睛,眼淚卻不知怎麼的越抹越多,她話音帶著輕微的哽咽,不可思議地問:“你為什麼……總能……”
一個聲音忽然插進來:“直擊人心嗎?”
周瀾熙猛然轉頭,看見一個穿著暗紅色偏襟長衫,眉眼線條十分柔和的男子憑空出現。這顯然就是抓住他們的人,現任輪迴司司長蕭淹。
蕭淹緩步走過來,話是對周瀾熙說的,眼睛卻盯著她身後的常瀚。
“如果連這一點都辦不到,他還怎麼統領一個牽魂司呢。”
周瀾熙覺得自己好像忽然間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了。
她眼底還潤著一層水光,稍稍一眨,就落下一顆淚珠。勉強壓下去的恐懼再度如海潮般捲土重來,她用盡力氣去忽視它,蹭掉臉上最後一點溼意,諷刺地哈了一聲:“你覺得我會信你?你一現身就說這種挑撥離間的話,不覺得太刻意了嗎?”
蕭淹:“是的,我懶得掩飾我的用意了。”他的目光緊盯常瀚,“我打斷你接下來準備說出口的坦承,就是為了欣賞你此刻的表情。對,就是這樣,我很久沒有看見你這麼不高興了。”
周瀾熙猝然轉身。
常瀚琥珀色的眸子裡是全然的冰冷,他面無表情地回視蕭淹,薄唇輕抿,一直沉默著。
周瀾熙啞然片刻,問:“你……為什麼不反駁?”
“他沒有能反駁的啊。他就是牽魂司司長。”蕭淹微笑道,“你總是能帶給我很多驚喜,哥哥。你和她的關係完全不是你讓我以為的那樣。你花那麼多時間接近她,不是為了確認她的身份,好為老師復仇嗎?為什麼真正相處的時候,你卻表現得這麼溫柔,還溫聲細語的?你騙了我嗎,哥哥?”
周瀾熙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蕭淹說得越多,她好像就越發難以思考,然而她的大腦許是發現了她的困境,自動自發地將過去所有的端倪全串成一串,一股腦地潑到了她的眼前──
常瀚那蠱惑人心的嗓音。
他身上奇怪的祝詞。
他看不得別人自尋死路。
他說陽間太亮,他很不適應,彷彿從來沒有在陽間活過。
他作為一個奪取他人身體的偷渡客,卻竟看不見也聽不見鬼的動靜,好似被什麼封住了能力。
可相對的,他卻曾經在醫院裡,感知到她額心上的鬼差標記。
他甚至能辨認出古老的輪迴司傘制。就連她在赫臨山莊露臺和一眾輪迴官起衝突時,都沒有誰發現過不對。
還有他口中的老師。他們口中的老師。
周瀾熙顫聲道:“你的老師……是桂肅君?”
那個筆記裡有白貓的術法、教他做醜熊護符的老師,就是桂肅君?
周瀾熙突然想起之前住院的時候,潤停曾經來探望她,當時潤停就盯著那枚掛在點滴架上的醜熊護符,盯了異常地久。
“好漂亮的護符。”
潤停當時笑眯眯地這麼說。
原來是這樣。周瀾熙震愕地想。潤停當時就認出來了。
他們擁有同一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