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常瀚看著她,覺得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刺了一下,泛出尖銳的疼痛。周瀾熙不信任他。

但他想,這不怪她。

周瀾熙自誕生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存就受到鬼差的威脅,她甚至還被鬼差關了上千年的歲月,好不容易逃到陽間也得終日戒慎恐懼,而在一番努力後,她如今依舊落回了鬼差的手裡。更甚至於,連她最為信任、最為依靠的潤停,都曾經是鬼差的一分子。

她現在一定覺得自己活在一個莫大的謊言裡。

所有她想要信任的人,都在騙她。

常瀚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是他一直沒有抓到坦誠的時機。如今被以這麼糟糕的方式揭露,是他該承擔的後果。

任何的解釋都已經無濟於事,常瀚抬起手,摸到頸側那塊面板,用力一蹭,覆蓋在殊印上的遮掩術法就被抹掉了,暴露出紋路繁複的一塊印記。

他望著周瀾熙,沒有試圖拉近距離,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地笑了笑,直接道歉:“我不該一直瞞著你的。對不起。”

周瀾熙死死瞪著那枚殊印,手指用力攥緊。

常瀚:“我其實已經不是牽魂司司長了。我早在被推到陽間之前就已經遭到停職,只是個空有頭銜的嫌疑犯而已。我接近你,和我曾經的身份沒有任何關係,既沒有要抓你,也沒有要向你復仇,後來即便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我也絕對沒有動過類似的念頭。一丁點也沒有。”他停了下,“確實,我起初是有一些別的目的,但我的本意絕不是要傷害你。真的。我……是真心的。”

周瀾熙依舊像一座石像似的不動。她如玫瑰般濃豔的眼瞳中充斥著強烈的不可置信、憤怒、背叛、痛苦,還有恨。它們宛如試圖打斷船桅的危險海濤,不斷地攻擊著她的理智。

常瀚的性子一向沉穩,很少感到焦慮,可如今他心亂如麻。他說:“我之前和你說過的,我說我起初接近你,只是想要轉交一份──”

周瀾熙猝然道:“夠了!”

常瀚抿住唇。他看著周瀾熙露出諷刺的笑容,心都涼了。

“你,不要再和我說話。”周瀾熙指著他,語氣森寒道,“不要試圖用你的嗓音影響我。我不想聽。”

常瀚的表情一片空白。

周瀾熙轉過頭不再看他:“我早該想到的。你們是一夥的。對,確實,是有這種可能性……哈。也是,怎麼可能有人來救我呢?沒有人會來救我的。”

如今她身後是牽魂司司長,前面是輪迴司司長,她根本腹背受敵。

但她並沒有陷入頹勢的窘迫,反倒更加氣勢凌人,她血紅色的眼睛瞪向蕭淹,譏笑道:“至於你,呵,你想要知道這個陣法長什麼樣子是吧?”

她用靴跟敲地,發出咚咚的悶長跫音。

“真是個天大的笑話。我看過你在赫臨山莊崖下搞得那個陣法,連抄都還沒抄全,就在那裡痴心妄想,是該說你心大呢,還是說你沒有腦子?你除了不小心弄出一個成昭鬼王,殺了一堆赴宴的無辜活人,並因此險些暴露自己之外,有什麼鳥用?”她眯起紅眸,“你什麼都想甩鍋給賀成昭,有膽子做沒膽子當,終日躲在陰影裡偷偷作祟,怎麼,你覺得你殺了人,就不用償命了嗎?”

蕭淹被那雙恐怖的血色眸子盯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沒有顯露出來,也剋制著沒有後退,只是沉聲道:“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別忘了你可是還在我的燈裡。”

周瀾熙:“你連威脅都很天真啊,還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會捨得殺我?”

蕭淹:“我可以讓你生不如死啊,不如我們試試?”

周瀾熙不以為然地哈了一聲:“明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惹毛我了,還敢火上添油,你非常有勇氣。你老師怎麼對我的,你不知道嗎?生不如死這四個字,非但不會讓我感到恐懼,還會讓我特別想立刻殺了你。”她逼近一步,“不過你一介鬼差居然也肖想這種復活陣法,你也有想復活的人啊?哈哈,是誰啊?我猜猜看,是你親愛的老師嗎?”

蕭淹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威壓迎面而來。

周瀾熙臉色陡變,厲聲道:“就憑你也想幹潤停幹過的事,你算哪根蔥!想抄潤停的陣法,你有那個本事嗎?你以為抄起來就能用了?未免想得太簡單了!”她眼底翻滾著濃烈的情緒,宛如聞著血味湊過來的飢渴野獸一般,一步步緊逼,“在小御慘死的那一天,我就發誓不會讓兇手好過,你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蕭淹。你只會白忙一場,徹底見證自己的愚蠢,然後迎接自己的死期。”

蕭淹終於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裡是他的輪迴燈,他其實沒必要後退就能保護好自己,但不知怎麼的,那一秒他居然沒能忍住。

周瀾熙身上瀰漫著一種奇特的恐怖,彷彿專門對付鬼差的“對抗禁制”一般,光是注視她的雙眼,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那股恐懼從心底滲漏,逐漸漫湧出來,像是種極冷極黑的海水,鹹腥、溺人、深不可測,好似眨眼間就能淹過他們一直以來奉守的圭臬,將他們維護了數千萬年的規則毀於一旦。

莫名的,他感覺到了迫切的生存問題。

好像只要周瀾熙存在,地府豎立的規則就破了一個大洞,所有自誕生之初就活在地府裡的鬼差,在面對她的瞳孔時,都能感知到那股從內部被狠狠洞穿的恐慌。

蕭淹又後退了一步,完全拉開彼此的距離,他想要別開眼,又迫於情勢必須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不禁道:“哥哥……你剛才怎麼辦到的?”他的表情很是錯愕,不可思議地用餘光瞥向原地不動的常瀚,“你怎麼能注視著她說話?你究竟……為什麼能穿過輪迴燈的對抗禁制,先我一步找到她?”

常瀚沒有說話。

錚的金屬聲響,周瀾熙已經拔出傘刀。

“你分心,是看不起我嗎?”周瀾熙道,“算了,你怎麼想的不重要。你去死吧。”

說著,她俯身衝了過去!

鋒利的刀刃眨眼近前,蕭淹險險避開,被迫拔出自己的傘刀與之對抗。周瀾熙身上湧起濃烈的鬼氣,比千年的鬼王還要陰冷強悍,捲起的威壓如暴風般狂壓而下,顯然尖錐鏈對她造成的痛楚和麻木已經完全退去。

蕭淹被她逼得連退數步!

這實力比之前在路臺上強了兩倍不止,蕭淹集中精神對敵,詫異地想,常人失去了肉體是失去保護魂魄的屏障,她失去肉體,反而像是解開了禁錮力量的封印,讓她如出籠的惡獸似的所向披靡。

蕭淹想要調動輪迴燈的力量,直接造出能再次禁錮她的監牢,然而潤停鬼王那道被觸發的對抗禁制依然在暗中運作著,不只將他的屬下們擋在外面,也讓輪迴燈中的場景如同卡頓一般,硬生生地卡在了現狀,無法動彈。

周瀾熙近逼的速度實在太過駭人,讓蕭淹根本沒有使用術法的餘地,蕭淹險些被砍中一刀,激發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忍不住喊道:“哥哥!”

沒有回應。

蕭淹無法分神望去,只能迅速道:“哥哥,幫我!只要我們抓住她,只要你抓住她,就可以把她帶回地府,可以成為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剛才也看見了,她和老師有仇,她就是殺害老師的兇手!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你只是需要一個證明自己忠誠和堅定的契機,這就是那個契機啊哥哥!抓住她你就可以回來了啊!你那麼努力才當上司長,你很想回來的不是嗎!”

依舊沒有回應。

蕭淹身上多了好幾道口子,魂血散逸而出,這尚且是用鬼差令牌可以修補的程度,但再重就不行了。他等不到常瀚的援助,便將目光死死盯在周瀾熙身上。

如今雙方都掛了彩,打得不可開交,蕭淹很久沒有和人戰到這種地步,難以想象若是周瀾熙逃了出去,有了成群的邪祟作為後盾,將會成為一個怎樣恐怖的威脅。

他胸口發緊,再次決定開口,但這次的物件變成了周瀾熙。

“你說你要我償命,也就是說你重要的人死了,是吧?”蕭淹道,“我可以幫你。作為仍舊在任的一司之長,我可以辦到很多尋常鬼差辦不到的事。”

周瀾熙冷笑一聲。

蕭淹瞭然:“他魂飛魄散了是吧?那你更不該與我為敵。任誰失去重要的人,心底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絕不是復仇,而是想去挽回。你其實也想過要復活他,對吧?想再見他一面,想要他還在,對吧!”

周瀾熙的動作微微頓了下。

蕭淹的刀鋒劃過她的手臂:“我和你一樣啊,我們應該要合作!”

臂上見血,周瀾熙吃痛,但並未退縮,反而反手揮刀,砍中他的肩膀。

蕭淹的呼吸陡然沉了些,強撐道:“你是霧走之主,你一定知道陣法的全貌,我們合作,談談條件怎麼樣?你告訴我陣法的樣子,我就放你走,並且永遠不向地府透露你的行蹤。你不會再受到打擾的,我保證!”

周瀾熙:“你可真噁心!”

蕭淹:“……!”

“你殺了我的身體,才來保證不再打擾,好意思嗎!你就是靠這種油嘴滑舌的能耐,慫恿你的屬下們陪你幹這些鬼祟勾當的吧,呵,簡直無恥至極!就你這種貨色,只配待在暗地裡耍詐,現在後悔現身了嗎?”周瀾熙冷聲道,“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復活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敬愛你的老師,我勸你也熄了這個心思!”

蕭淹那溫柔多情的眉目輕輕一蹙,語氣憐憫道:“為什麼這麼說,是因為潤停鬼王只造出你這麼一個贗品,害得你於身於心都飽受痛苦嗎?”

周瀾熙瞳孔劇縮。

“我和潤停鬼王不一樣。”蕭淹道,“我不會只擁有贗品的。”

周瀾熙:“──閉嘴!”

她憤怒至極,調轉刀口狠狠破開他的防禦,刀尖向前,眼看就要直接扎進他的臉裡!蕭淹忽然手指一彈,一道術法帶著強烈的殺意從他的指尖先一步刺了出去──

可攻擊的物件並不是面前的周瀾熙。

他瞄準的是常瀚的方向。

周瀾熙的刀尖在距離蕭淹不到一公分的地方,猛地滯住。

他要殺了常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