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肅君看著那個半夢半醒的小女孩,半晌,極輕地對潤停說:“放手。”
潤停雙眸依舊失焦,但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把小女孩摟得更緊。
桂肅君緊繃地重複:“放開那東西。”
潤停:“不……”
桂肅君:“它會殺了你。現在放手,立刻。”
潤停:“不,不會。不會的。”
潤停像是抱著珍寶似的抱著一隻邪祟,顯然已經徹底失去一名輪迴官應有的理智和判斷力,桂肅君不再勸說,猝然出手,去搶那個小女孩!
這三個月來桂肅君已經看見太多人死在這種紅眼睛的邪祟手裡,這些邪祟危險至極,以殺戮為樂,性情殘暴至極,根本沒有絲毫馴服的可能,潤停這樣抱著它,簡直與找死無異。
潤停是他最珍惜的學生,他不可能放任那隻邪祟威脅潤停的性命。
然而他一出手,潤停就恢復了戰鬥的本能,即刻甩開了桂肅君的抓捕!
桂肅君怒極,卻隱忍著不大聲訓斥,以免引來更多邪祟,壓著聲音厲聲道:“你知道這段時間有多少獄刑官死在那種東西手裡嗎?那東西非常危險!趁它還沒完全甦醒,趕緊放開它,到我身後來!”
潤停卻退後一步。他護著懷裡的小女孩,又看看想要護著他的桂肅君,溼潤的眸子露出了一點不知所措的神色。
“我……”潤停輕喃,“我不能……”
桂肅君深吸一口氣,想要罵他一句蠢貨,就聽悉悉索索的細響從潤停懷裡傳出,那小女孩從潤停的大氅中露出一雙紅眼睛,再次盯住桂肅君。
那詭譎的目光讓桂肅君隱隱頭皮發麻。他強勢地盯住小女孩,警告性的威壓鋪天蓋地的壓了過去,精準地震住小女孩,讓它感覺到肺部被抽了真空似的痛苦。
小女孩抽搐一下,腦袋鑽出潤停的大氅想要呼吸,桂肅君火速逼近,想要趁機將它拽出來,就見小女孩抬起臉蛋,那隱含痛苦的神色,和潤停神似到可怕的地步。
桂肅君的身形不禁一滯。
某個極度恐怖的設想,從他腦海深處浮現。
而就這麼一秒停頓,潤停再度拉開彼此的距離,停在他五公尺外的地方。他心有餘悸地緊抱著孩子,說:“老師,她不是你口中的那種邪祟。她……她是不一樣的。她比較特別。”
桂肅君面色僵硬,瞪著試圖解釋些什麼的潤停,喉嚨發緊。整個輪迴司裡,就屬潤停最為才華洋溢,以其聰明和強大的程度,遲早會成為與他比肩的存在,在地府中佔有無人能及的地位。
可凡事都是一體兩面,越是強大聰明的人,一旦失控起來,絕對會是場前所未有的災難。
桂肅君:“……你,幹了什麼?”
潤停睫毛顫抖。
“你幹了什麼?”桂肅君壓抑著情緒重複了一次,見潤停逃避似的閉上眼睛,不禁大步向前,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厲聲道,“我問你究竟做了什麼!這種眼睛,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邪祟簡直一模一樣!甚至連身上的氣息都一模一樣!這絕對是同一種東西,你知道它有多危險嗎?它卻讓你抱著它?你從哪裡找到它的?外頭那些忽然出現的邪祟……全和你有關,是不是?”
潤停的胸膛激烈起伏,咬著牙不吭聲。
桂肅君:“是你做的嗎?是不是?說──”
潤停:“是。是啊,是我。”他終於抬眼直視桂肅君,“我原本以為自己一次就會成功的。沒想到,我也有失敗的時候。”
桂肅君默了一瞬,不可置通道:“你的意思是,那些邪祟是失敗品?僅僅是失敗品就能造成如此危險,何況是成品!你到底想幹什麼?就因為你女兒死了,你就要毀了一切嗎!”
潤停用同樣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我沒有要毀掉什麼,我只是想要她活著!”
桂肅君:“就結果來看有何不同!你是個輪迴官,你比尋常活人懂得更多,你明知道這世界是用怎樣的規則執行,卻還妄圖逆其行之,最後會得到何種後果,你難道不清楚嗎?死者無法復生,魂飛魄散者更是如此,不管你做什麼都不可能如你所願!明知故犯,簡直愚不可及,你不配做一名輪迴官!”
潤停瞳孔收縮。
他本就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僅靠著那所剩無幾的自制力和意志苦撐著,可一向待他寬容的桂肅君卻非但沒有拉住他,還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再也承受不住,猝然跪倒下去,周身漆黑的鬼氣如狂風般烈烈颳起,眨眼間就撕碎了夾道的竹林,也在自己上割出無數道深刻的傷口。
魂血如霧花般流洩而出。
“怎麼就不能如我所願……”潤停低語,“她不是,活過來了麼……”
桂肅君被逼得後撤數步,看見那魂血,頓時心臟收縮,立刻就要不管不顧地衝過去。
可有人從後面拉住他:“司長,等等!太危險了!”
桂肅君回頭,是和他一起出來找潤停的兩名輪迴官。
他們一個帶著輪迴燈,一個提著竹火燈籠,雙雙拉著桂肅君退出鬼氣爆裂的範圍。
帶輪迴燈的道:“可算是找到他了,但我們好像晚了一步。他怎會死了?”
提竹火的道:“司長,他已經完全失控了,由我們處理必定會傷到他,我請獄刑官和牽魂官支援。”
桂肅君:“不,先別叫支援。情況有點複雜。”
帶輪迴燈的道:“司長,他懷裡的是什麼?他是不是抱著一個東西?”
桂肅君言簡意賅:“他復活了自己的孩子。”
“……什麼?”兩名輪迴官靜了一瞬,俱是震驚,“復活?這世上不可能有這種術法啊?這是不可能的事!”
帶輪迴燈的道:“難不成……他自創的?他很擅長自創術法不是嗎?”
提竹火的舉高燈籠,眯眼看了會兒,又道:“不,不對。那不是他的孩子啊,司長。”
桂肅君倏然看向他:“什麼?”
提竹火的道:“我不久前才見過他的女兒,如今應當有七歲大了,可他懷裡抱著的那個,看起來至多三歲。即便他真的……‘復活’了自己的孩子,那恐怕也不是原本的那一個。”輪迴官頓了頓,有點毛骨悚然,“那恐怕只是,和他女兒三歲時長的一模一樣的東西而已。”
桂肅君攥緊拳頭,目光再度轉向潤停。
帶輪迴燈的則注意到了別的地方,他蹲下身,忽道:“司長,地上好像有大型陣法的痕跡,從水氣侵蝕的狀況來看應當是新的!這裡看起來只是陣法的外圍,中心點應當在大霧的更深處,可是那裡不就是獄刑司不久前特意標記的禁地嗎……”
帶燭火的回過頭問:“最有可能是邪祟誕生地的那個地方?”
“對啊,是這個方位沒錯。這裡非常危險。”
“這陣法的痕跡難不成和邪祟有關?”
“他為何偏偏往這個方向跑……司長?”
桂肅君的全副心神都在潤停身上,企圖抓準潤停脫力的剎那衝過去逮人,可潤停周身的鬼氣卻越來越濃烈,整個人彷彿被一團恐怖的黑暗給包裹住,逐步地被蠶食吞沒。
再這樣下去,潤停就真的毀了。
桂肅君不能再拖,正想衝過去,卻見潤停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轉過身,往濃霧深處走去。
桂肅君即刻追過去:“你去哪?你受傷了,給我回來!”
潤停一個回眸都沒有給他。
倒是趴在潤停肩上的小女孩緊盯著他,一雙紅眸宛如泛著血光的活泉,險惡至極。她張開小嘴,發出古怪的聲音,不過半秒,周圍的黑暗裡就出現嘻嘻咯咯的聲響──邪祟開始朝此處包圍。
輪迴官們:“司長!司長別再往前了!”
悉悉索索的異響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桂肅君的雙眼卻只盯在潤停身上,他伸長手臂,眼看著就要抓住潤停,成群的邪祟卻從大霧瀰漫的竹林中蜂湧而出,將兩人隔開。
桂肅君拔出傘刀抵禦,嘶聲朝潤停喊道:“回來──”
“老師,我不回去了。”
潤停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我確實不配。謝謝你這些年來的悉心教導,是我……辜負了你。”
桂肅君:“我叫你回來!”
潤停:“永別了,老師。”
潤停其實走得很慢。
可是邪祟太多了,所以直到他遠去,都沒有人能追上他。
他一個人抱著孩子走進大霧裡,背影看起來萬分孤寂,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周瀾熙忽然就邁開步伐,想要追過去。
周瀾熙一動,常瀚立刻就回過神,抓住她的手道:“已經結束了。”
周瀾熙:“潤停他一個人……”
常瀚:“你追過去也沒有用,輪迴燈的執行顯然並不穩定,呈現的段落已經截斷了。你看桂肅君。”
“桂肅君”這三個字明顯刺激到周瀾熙,她血紅的眸子裡浮現恨意,轉過頭來,看見包括桂肅君在內的輪迴官們全都如同燒化的紙片般,逐漸破碎開來。
而那群蝗蟲過境般的邪祟,也一樣開始煙消雲散。
周瀾熙閉了閉眼,胸膛劇烈起伏,情緒波動依舊很大,但不再試圖掙開常瀚的手。
常瀚輕柔道:“潤停抱著的是你?”
周瀾熙緊抿著唇沒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常瀚:“你不記得這段了對吧?你看起來非常年幼。”
周瀾熙終於出聲,明顯焦躁道:“我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演了這一出?”
常瀚垂下眸子看著地面,想了想,說:“這應該是你第一次看見這個陣法的時刻。蕭淹想知道霧走鬼巷陣法的全貌,便挑了你首次見到陣法的時間段落來看,因為他認為你當初很有可能參與了陣法的初制,要是想利用你看清楚陣法全貌,這個時間段確實是最有機會的。可惜,他猜錯了。你第一次看見的這陣法時候,這陣法已經存在了,而且貌似已經存在一陣子了。”
他停了停,抬起頭認真地注視周瀾熙,又徐徐開口,用那磁性低沉的嗓音道:“潤停在你的魂魄深處設定了專門針對輪迴燈的對抗禁制,來防止地府窺探你的經歷,只有帶著亡鍾花的人可以順利透過禁制,不被禁制塑造的鬼打牆迷惑,也不會被禁制具象出來的邪祟撕碎。剛才蕭淹他們被擋在禁制外,沒辦法好好啟用輪迴燈,如今卻能截出這麼一段來,看來蕭淹確實挺有能耐。不過這對我們來說不全然是壞事。場景重現的位置必定在輪迴燈的燈芯周圍,我們現在所站的這個地方,肯定離燈芯很近。出去的機會唾手可得了小熙,我們先找找,嗯?”
常瀚實在很擅長用聲音安撫人心,他這麼大段大段的說話,語速不疾不徐,嗓音溫和好聽,周瀾熙幾乎要爆發出來的混亂和驚恐不知不覺地就被平復下來,恰恰穩定在一個平衡點上,讓她想起此刻真正的危機,併為此控制住被敵人挑撥的心緒。
周瀾熙深吸一口氣,終於回握他的手。
“你說的對。”她勉強控制住聲線,不讓聲音發抖,“在你們看見更多之前,我們得快點出去。”接著她又諷笑一聲,“我倒是沒想到是蕭淹抓了我們。我還以為是輪迴司的其他高層。情報裡大多都說蕭淹是個難得溫柔多情的司長,原來是個披著羊皮的傢伙。既然他沒有看見想看的東西,想必是不會輕易放我們離開了,我們得……快點。”
常瀚注意到她在不希望看見更多的物件上用了“你們”,意味著她不只不想被敵人看見自己過去,也同樣不想讓他看見。然而常瀚光是看著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依舊能輕易地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她不願讓敵人窺伺,是想保護潤停的秘密,而不願讓他看見,是因為曾經的她有著邪惡恐怖、極度非人的性情。
她覺得過去的自己見不得人。她恐懼著心上人看見之後,會將她拋棄。
常瀚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心疼。
他其實有成堆的問題想要問,但此刻,他只想讓她不要害怕。
常瀚稍稍低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叩住她的。
“我真想誕生得早一點。誕生在你之前。”他輕聲笑道,“那麼我也能那樣抱著你逃跑了,小姐姐。”
周瀾熙:“……”
常瀚:“你好小好可愛啊。”
周瀾熙:“……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