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停作為陰間最大巷的大鬼王,從來都是隨心所欲、愛幹啥就幹啥的不羈性子,正經事沒做幾個,湊熱鬧倒是湊得比誰都快,還喜歡給焦頭爛額的鬼差添油加火,搞得所有人都很暴躁。

許是陰陽兩界缺乏了讓他不順心的元素,他俊逸的臉上總掛著愉快的笑意,笑眯眯的,走起路來閒適自在,彷彿永遠有溜噠不完的街。

至少在周瀾熙的記憶裡,潤停從未像現在這樣,神色冷酷,步履匆匆。

周瀾熙心頭一跳,下意識地追上去:“潤停?”

潤停像是沒聽見。

周瀾熙:“潤停!”

潤停拉緊披在肩上的深色大氅,依舊充耳不聞。

常瀚眯了下眼:“是輪迴燈呈現的景象。”

周瀾熙:“我是第一個被抓進來的人,輪迴燈只能從我的經歷裡擷取畫面,但我可沒見過這樣的潤停。”

常瀚:“確實有點奇怪,你好像並沒有在場。”

他們倆對視一眼,加快步伐跟上去,忽然,他們後方傳來一聲暴喝。

“最後一遍,給我站住!”

這聲暴喝顯然對在場所有人都如雷貫耳,不只常瀚和周瀾熙,就連前面的潤停也立刻就停步了。

周瀾熙蹙起眉毛,覺得這聲音乍聽之下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曾經聽過,常瀚則瞳孔微縮,立刻轉頭望去,。

就見後方的大霧之中,一道迅捷的身影衝了出來,朝潤停怒喝:“不許再跑!”

來者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穿著一身類似於偏襟長衫的暗紅色服飾,他長髮束冠,冷肅的眉眼裡滿是怒氣,讓那張本該稱得上清俊的面容兇得宛如羅剎,眼瞳裡像噴著火似的。

周瀾熙和常瀚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熟悉男子給驚住了。

竟是桂肅君。

這是什麼情況?周瀾熙心下驚疑。為什麼輪迴燈會呈現這種景象?難不成這真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可這究竟是從誰的腦子裡挖出來的片段?

桂肅君幾步追上潤停,又像是顧忌著什麼,並沒有貿然貼近,只在距離他三公尺的地方停住,低聲訓斥道:“這片區域在這幾個月來忽然出現許多無名的紅眼怪物,你還一股腦地往這裡跑,不要命了?”

潤停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像根木頭般立著。

桂肅君:“那些邪祟兇殘至極,包括獄刑官在內,已經有很多性命葬送其手,你不準再往前了,現在過來我這裡,立刻!”

潤停還是沒有動。

桂肅君忽然覺得自己的口吻似乎太過嚴厲,便放緩語氣,道:“好,你不過來,但你也別再跑,可以嗎?現在告訴我,你這段時間究竟去了哪裡?你拋下所有事物不管,失蹤了整整三個月,還有沒有一點責任心!”接著他抿住唇,壓抑住騰起的怒氣,將又一次嚴厲起來的口吻放緩,問,“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難處,要這樣避著司裡所有人,自己躲起來處理?”

周瀾熙聽到這裡,腦子簡直嗡了一聲。

避著司裡所有人?

哪個司?桂肅君的輪迴司?她頓時僵硬得無法思考。潤停以前是……輪迴官?

“怎可能?”周瀾熙有點恍惚道,“潤停怎可能是鬼差?鬼差只在新生的魂魄中遴選,不能是輪迴過的人不是嗎?有過獨屬於自己的人生,就不可能再中立了啊。”

常瀚:“現在是這樣沒有錯,但在很久以前,地府確實是會從陽間擇選天賦異稟的人來當鬼差,只是後來禁止了。況且,你怎能確定潤停輪迴過?也許他就是被地府逼成厲鬼的呢?”

周瀾熙:“不。不,他絕對是活過的人。”

她的語氣非常篤定,常瀚望她一眼,又轉頭看向潤停。

潤停依舊背對著桂肅君。

潤停的沉默持續著,好似對桂肅君的話語沒有任何反應,可偏偏又站在原地不跑不逃,似乎在等桂肅君說完想說的話。

桂肅君接近他一步。

“沉默無法解決任何事情。”桂肅君道,“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麼難題。你是活人,你的思考方式和地府裡的其餘人都不一樣,你是個優秀且靈動的存在,我很欣賞這一點。但同樣的,很多時候你若不說出口,我就沒有辦法知道你困境是什麼。你向來不需要我操心,如今究竟怎麼了?”

潤停低低地笑了起來。

“活人?”潤停呢喃,“我不是活人了……”

桂肅君沒聽清楚:“什麼?”

潤停肩膀顫抖,又低低地笑了幾聲。

這裡的霧實在太大,桂肅君此時才驚覺潤停的狀態不太對勁。他猛地跨進一步,用力將潤停轉過來面對自己,眯起眼仔細地看,終於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潤停是魂魄狀態。

潤停是死了。

而包括桂肅君這個司長在內,這三個月裡,輪迴司中竟無人發現。

饒是桂肅君的性情再怎麼沉著,也控制不住地露出錯愕之色。

他抓緊潤停的肩膀,震怒道:“怎麼回事?你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的事?你的身體呢!”

潤停掙開他的手,哈哈大笑起來。

桂肅君注意到他懷裡似乎抱著什麼東西,裹在大氅裡藏的嚴嚴實實,看不出究竟是什麼,但莫名的,桂肅君作為輪迴官的直覺驟然就飆出了警鈴。那絕對是個很危險的東西。

桂肅君質問:“你懷裡的是什麼?”

潤停想要後退,他便扣住潤停的下巴,強迫潤停直視自己,厲聲道:“到底怎麼回事?說話!你抱著什麼東西?你到底怎麼死的!”

潤停的笑聲漸漸止住了。悶悶的嗓音在喉嚨裡滾了一圈,變成一聲嗚咽。

緊接著,大顆的淚珠忽然從他的眸子裡滾落。

桂肅君錯愕地看著他。

淚水打溼了潤停長長的睫毛,他喉嚨裡洩出一點壓抑的哭聲,哽咽著說:“老師,有人殺了我的孩子。”

桂肅君的眉峰皺緊。

潤停那雙總是澄亮清醒的眼睛裡此時混亂不堪,極致的悲慟、憤怒、仇恨和瘋狂全都都在摧毀著他的神智,將他搖搖欲墜的心撕得支離破碎。他雙肩發顫,沙啞著說:“她不見了。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她的魂魄。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害怕得要瘋了……”

桂肅君慢慢鬆開他被打溼的下頷,發現自己手心裡掬了一捧冰涼的淚。

潤停:“她不只死了,魂魄還被吃了,而且居然還是鄰居乾的,呵呵……我為什麼當鬼差呢?我在幹什麼?連住在隔壁的活人有問題都發現不了,不是很可笑嗎?我做的所有努力,好像,根本就沒有意義。呵,真好笑。真是……太荒唐了。”

桂肅君怔了幾許:“你把他給殺了?你,殺人了?”

潤停:“他該死。”

桂肅君:“你明知道在陽間動用禁術的活人可以破例讓獄刑司處置,你還殺了他?”

潤停厲聲吼道:“我說了他該死!”

他清潤的眸子被淚水浸透,瞳孔卻好似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兇獸一般,閃著矍鑠而險惡的血光。

“他憑什麼活著!他虐殺了我的孩子,憑什麼活著!你該質問的是他,不是我!他死不足惜!他縱使死上千萬次,都賠不了我女兒的命,如今落了個死無全屍的下場,甚至都是便宜了他!”潤停激動起來,怒聲道,“輪迴司不就是最講因果報應的地方嗎?我不過讓他的報應提早了些,有什麼錯──”

桂肅君表情震愕。

自相識以來,潤停一直都是個溫潤俊逸的君子,他情感細膩卻清醒中立,遵循法則而能自在瀟灑,是輪迴官最理想的狀態,桂肅君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會看到他這般瘋狂的面目。

潤停與他四目交接,被他的眼神所刺激:“老師,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怎能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失去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覺得我要死了,我再不做點什麼,就真的要瘋了。我才養了她多久?我期待好久,才有了她的……我真的,好想念她……”潤停滿臉是淚,停頓一下,又笑了,他又哭又笑地說,“對了,我怎麼忘了?你不會懂這種感覺……老師,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所有從未在陽間活過、自誕生伊始就是鬼差的人,都不可能會懂的。

桂肅君很少有無法反駁的時候,然而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的啞口無言。

他看著自己最是才華洋溢的學生,心頭驀然一痛。

“你現在的狀態不對。”桂肅君靜默幾許後開口,“我請牽魂官幫助你,用安魂鈴來穩住你的心神。現在,跟我回去。”

潤停:“安魂鈴?你……哈哈,我說了這麼多,你卻要用安魂鈴來解決我的問題?”

桂肅君按住他:“你不冷靜。越是這般牽動情感的事,越要冷靜下來──”

潤停:“怎可能冷靜?怎可能!”他用力甩開桂肅君,“我沒有辦法!我辦不到!我冷靜不下來你懂嗎?我控制不住!我都已經……”

他的身形忽然不堪負荷似的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倒地,桂肅君即刻扶住他,感覺到他身上強大的鬼氣正在失控。桂肅君心頭微緊,用力扯開潤停的大氅就要往他胸口按去,卻驚見潤停懷裡緊緊抱著個約兩歲大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容貌精緻,和潤停有幾分相像,可惜她雙眼緊緊閉著,臉色非常蒼白,似乎是一具屍體。這想必就是潤停死去的女兒。

潤停抱著她在陰間不知道遊蕩了多久,想想都令人心酸。然而桂肅君此時無暇分心,他用力按住潤停的胸口,告訴潤停:“穩住!你看著我,集中精神!”

潤停急促喘息,失神的眸子裡不斷有淚珠滾落,他的聲音很微弱,哽咽道:“老師,我好像……犯了大錯。”他輕輕啜泣,“我好恨,我真的好恨……可是我又好後悔。老師,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辦啊……”

這番自白讓桂肅君產生非常不好的預感,可還沒問出口,桂肅君的動作就僵住了。

他感覺到,潤停懷裡的小女孩身上,似乎傳來微微的體溫。

“……”桂肅君的視線不禁落到小女孩身上。

霧實在是太大了,直到此刻,他才赫然發現小女孩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她在呼吸。如活人一般,吐息凝霧。

緊接著,小女孩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像是從睡夢中被吵醒一般,緩緩睜開了又圓又大的眼睛,盯住桂肅君。

桂肅君瞳孔劇縮──

那是一雙如活泉般變化不定的血紅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