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內一片沉默。

週一帆不知怎麼的,來探個病居然一身正裝,筆挺的三件式西裝燙得無比熨貼,領帶的色調低調貴氣,就連腳上那雙手工皮鞋都黑得發亮。

周瀾熙嘴角微抽,她和週一帆的關係一直以來都不怎麼樣,此時驟然相遇,除了打聲招呼以外也著實無話可說。她隨意地朝週一帆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病房。

如今關賜的狀態她確認過了,尋找他時所需要的東西也已經到手,周瀾熙按下電梯鈕,滑著手機準備叫車。

然而,那尊貴的皮鞋聲卻跟著她出了病房,並在她身旁停下。

周瀾熙頭也不抬:“有事?”

週一帆道:“去哪?我送你。”

周瀾熙放下手機瞥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套近乎:“不用了。”

週一帆:“就當你叫的是我的車。”

周瀾熙眯了眯眼:“我去赫臨山莊你也要送?”

此時,電梯叮的一聲敞開,週一帆率先踏進去,應聲:“那正好,我恰好也要去赫臨山莊,一起吧。”

周瀾熙猛一怔:“你去赫臨山莊幹什麼?”旋即她想起賀成昭說過的那些關於屠殺的話,瞬間反應過來,“等等,難道關家每年都舉辦的那個社交宴……是今天?”

週一帆眸底晃過淡淡的疑惑:“不然你是去幹什麼的?”

此時電梯門即將闔上,周瀾熙忙側身閃入車廂,腦子飛速地運轉起來──為什麼?

為什麼又和十年前一樣,選在社交宴這天動手?這場宴會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非得以一場屠殺作結?

她不久前就聽人提過,今年的社交宴在睽違十年之後,再度回到修繕完工的赫臨山莊舉辦。這十年間,關家每年都在市內的酒店舉辦社交宴,什麼意外都沒有發生過,可今年一改回赫臨山莊舉辦,居然就被逃出獄刑司大牢的賀成昭給鎖定了。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難道關鍵不是社交宴本身,而是赫臨山莊這個地點?

週一帆的車子停在地下室的貴賓專用車位,一出電梯就能看見,周瀾熙上了副駕駛座,忽然就問:“常瀚去嗎?”

聽她提到常瀚,週一帆似乎有些意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去。我來醫院本來就是要來接他一起去的,不過他二叔好像很擔心他落跑,剛才專程過來接他。我總不能和長輩搶人。”

車子很快就駛出地下室,燦爛的陽光登時刺入眼睛,周瀾熙卻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心頭反倒隱隱發涼。她張了張口,半晌竟冒出一句:“你們……非得去嗎?”

週一帆又看了她一眼:“為什麼這麼問?”

周瀾熙搖了搖頭,不再提這事,轉而道:“我記得常瀚是會開車的,怎麼還需要你來接?”

“他去年在山路上出過很大的事故,我不想讓他自己開。”週一帆道,“去赫臨山莊的路上要過好幾個窄彎,和他出事的地點很類似,他又總是開得很快,難保不會再出意外。誰知道他說的‘會小心’是不是隻是嘴上說說。”

周瀾熙:“他當初傷得很嚴重嗎?”

“在我看來他幾乎算是死過一遍,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不過他的家人們不肯放棄,堅持著搶救,最終把他的命給搶了回來。他昏迷了將近兩個月,”週一帆說到這裡忽然停住,趁著紅燈望住周瀾熙,極輕地說,“醒來之後,常瀚他就好像……換了個人。每次遇到他,我都覺得好像有誰披著常瀚的皮在和我說話。”

周瀾熙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種常人聽起來荒謬無比的話,在她耳裡卻成了至為關鍵的訊息。她問:“為什麼這麼覺得?他說話的語調很不一樣?”

週一帆:“是不太一樣,但主要是性格差異太大了。常瀚乍看之下對誰都彬彬有禮,似乎沒有社交方面的問題,但那其實是他涵養深的緣故。他私下並不愛說話,性子很悶,除了醫學相關的事情,其餘的他什麼都不在乎,是個在人際上比我還要冷漠,卻對自己的專業非常有熱忱的人。在以前,他絕對不可能笑著和我閒聊什麼無關緊要的瑣事,可現在……他卻經常這麼做。他家人覺得他是遇到重大意外後性情大變,變得更開朗了一些,但我知道,他不是常瀚。”

那語氣雖輕,卻是相當篤定了。

周瀾熙突然就想起前一晚,在她問常瀚為什麼不乾脆去當配音員時,常瀚輕笑著說:“我得當醫生啊,這畢竟是……一份心願。”

一份誰的心願?

難道“常瀚”真的是奪舍的厲鬼,搶了原先常醫生的身體?他真的也是個偷渡客?那他是為了什麼理由,非得待在陽間不可?如果他真的只是想見潤停一面,那留在陰間豈不是更有機會?

還有那隻白貓。

他究竟是從哪裡找到小毛的?

周瀾熙的心臟急速跳動。常瀚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可又偏偏讓人找不出攻入的破綻,他無法被看透,神秘而莫測,卻能輕易地接近別人,用自己人畜無害的笑臉和勾人心魄的嗓音讓人卸下心防。

他是個危險的傢伙。

周瀾熙心緒浮動,面上卻不動聲色。週一帆畢竟是個連鬼都看不見的普通人,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和他深聊下去,便只道:“我以為你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週一帆:“我信的。自從小御走後,我就信了。”

周瀾熙腦子裡還在想常瀚的事,忽然聽到小御兩個字,眸底的詫異一時間沒能掩住。

這些年來她總是獨自忍受著仇恨的侵蝕,好似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被禁錮在原地,此刻忽然發現有人也和她一樣依舊在煎熬著,感覺十分怪異,就好像突然多了個可有可無的戰友,沒什麼助益,卻又給人某種莫名的慰藉。

這世上如果還有誰記得周瀾御,大概就只剩他們兩個了。

週一帆輕聲說著:“如果死後還有來生該有多好。如果小御在來生能夠遇到更好的家人,能夠平安地長大,該有多好……聽起來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可是從某一秒開始,這一切忽然間全都變得……很有去相信的必要。”

周瀾熙從來都不知道週一帆這般感性,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就聽週一帆續道:“否則的話,我的弟弟妹妹們,不就從此都不存在了嗎?我很難接受這一點。”

弟弟妹妹們,都不存在了?

周瀾熙反應了兩秒,腦子登時嗡了一聲──

她忽然明白了。

明白週一帆為什麼突然對她這個關係普通到近似陌生人的妹妹,提到“常瀚的身體換了個芯”這種十有八九會被當作神經病的事情。

週一帆知道。

他知道自家妹妹的身體早就被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偷渡客給頂替了。

就如同披著熟悉皮囊和他說話的“常瀚”一樣,這個偷渡客用著“周瀾熙”的聲音和麵目,過著該由“周瀾熙”來走完的人生,裝作是周家的一份子,一直活到了今天。

難怪。難怪週一帆一直以來都對她冷冷淡淡,不遠不近,像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樣,沒有半分親近的意思。

──因為他們確實就是陌生人。

周瀾熙簡直毛骨悚然。

她很難相信一向置身事外的週一帆竟能將事情看透,警惕地道:“你在發什麼神經?”

週一帆只道:“她是七歲那年死的對吧?被我父親親手打死的。然後,你住進了她的身體,替她活著。”

──完全正確。

周瀾熙啞然片刻,懷疑與驚愕在內心來回拉鋸,終於道:“你自己發現的是不是?什麼時候?”

週一帆:“當初父親說你在上馬術課時出了意外,傷得很嚴重,我就從外公家趕回去探望你。就你當時的傷勢,再沉著的孩子都會因為受不了疼痛而哭鬧的,可你臉上雖然象是在忍痛,眼睛裡卻總顯得很開心,對什麼都很好奇,還什麼都想摸摸看看,就好像……第一次來到我們家。”

周瀾熙匪夷所思:“你對一個七歲的孩子觀察得這麼細做什麼?”

週一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和我妹妹之間……有一個約定。我那時已經隱約察覺到父親在虐待弟弟妹妹,甚至用各種手段隱匿這件事,所以我趁父親不在家時分別問過雙胞胎,問說父親是不是總對他們動手。小御說沒有,可我妹妹既沒承認也沒有否認,只說下一次父親再動手,她會暗示我的。我們就約好,等我、等我下次……”

說到這裡,他忽然就哽了一下,打轉方向盤急駛到路邊,一把抓住周瀾熙的手臂:“確實有來生的對吧?我妹妹她會好好的,會遇到更好的家對吧?她這一次生在不好的家庭,下一次,肯定能遇到愛她的父母吧?一定得是這樣,不然……不然太不公平了啊……”

周瀾熙神色怔然,沒應聲。

這具身體的原主,當初畢竟還只是個七歲小孩子,雖然在父親發飆時挺身保護了周瀾御,但強烈的恐懼終究還是壓過了那份稚嫩的勇氣。在因為家暴而傷勢過重,導致魂魄意外離體時,“七歲”不願意再回到身體裡了。

幼小的她不想再面對毒打她的父親。

她不想再在那具身體裡醒來。

她不想活了。

於是在她的允許下,逃到陽間的偷渡客取代了“七歲”,得到了周瀾熙這個名字和身體,也得到了一個在陽間苟且偷生的位置。

而“七歲”則在放棄肉體後,被一個厲鬼吃了。

她不會有什麼來生,也不會得到什麼好的歸宿,沒有愛,沒有公平,自此煙消雲散。

她和周瀾御一樣不得善終。

週一帆有些急切:“你怎麼不說話?”

周瀾熙:“她和小御,他們……”她想說他們早就魂飛魄散了,讓週一帆不要那麼天真,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最終她閉了閉眼,道:“他們會好好的。”

週一帆聽了,緩緩鬆開抓住她的手。

車內一時間陷入某種難言的沉默中,周瀾熙不知道他有沒有信這句鬼話,只覺得這不算小的空間裡忽然靜得令人窒息。

直到週一帆忽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周瀾熙今日第二次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向他。

週一帆:“我那些年明明知道父親在傷害你們,卻迫於壓力沒能說出來,你們一定吃了很多苦。”他眼尾微紅,使得眼角那顆淚痣異常顯明,“我這些年一直都很後悔,覺得自己像個躲在外公家的懦夫,嘴上承諾著要揭發一切,實際上什麼都不敢去改變。我應該要保護你們的。”

這是短短兩日之內,第二個說要保護她的人。

周瀾熙瞳孔收縮到極致,萬分難以置信:“可你明知道我不是……”

“雖然你不是我妹妹,可你確實因為我的懦弱而受傷,更甚至於,你待在這具身體裡的時間比我妹妹更久,受到的折磨也更多。我其實想道歉很久了。”週一帆輕道,“我已經錯過了向小御道歉的機會,不想再錯過你的。”

周瀾熙沉默許久,道:“你也就比我們大三歲,能幹什麼。”

週一帆搖頭:“其實還是有不少能做的事。”他說著便自嘲地笑了聲,顯然也覺得此時再提這些十分可笑,轉而道,“不過你肯定是有很重要的心願要完成,才甘願在我們家忍受這種童年,能說說嗎?”

周瀾熙只道:“沒什麼好說的,你還是趕緊開車吧,你在社交宴前不是還得參加那個商聯會議嗎?會遲到的。”

時間確實有些緊迫,週一帆抬手準備換檔,突然間,一旁的周瀾熙趁他不注意,用力拍住他的額頭!

週一帆只覺得一股極端的冰冷竄入額心,登時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周瀾熙冷冷地看著他,嗖的一下解開他的安全帶,輕聲地回答了週一帆的問題。

“我想逃離困了我上千年的地獄,和你們一樣活在天光下。為了這個,我什麼都能忍。”

可在周瀾御死去的那一天,她就明白自己錯了。

這世上本就沒有哪處是絕對的地獄,而有天光的地方,也未必就能帶來救贖。

她無論往哪走,都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