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瀾熙沉默幾許,才終於開口。
“你嚇到我了。”她垂了下眸子,淡淡道,“穿著拖鞋還能走路無聲,你倒是挺有能耐的啊,常醫生。”
常瀚真誠地說:“都是我的錯。不好意思啊,周大廚,我下次會注意的。”
周瀾熙:“……”她把盤子塞到他手裡,“吃早餐吧,算是對你昨晚的答謝。”
常瀚端住盤子,莞爾一笑。
兩人來到落地窗前的餐桌落座。陰天獨有的晦澀天光灑滿庭院,低飛的蜻蜓盛著光影,在花朵樹叢間來回穿梭停頓。
常瀚很清楚自己家裡缺糧到什麼程度,此刻看著滿桌堪稱豐盛的食物,心中著實驚異:“真是難為你了。”
周瀾熙不置可否,她定了定心神,用叉子的邊緣切起了鬆餅,若無其事地閒聊道:“你平常都外食?”
“嗯,我很少在家吃飯,大多都是在醫院吃的,也就不怎麼往冰箱裡存東西了。怕浪費。”常瀚端起馬克杯,忽然發現咖啡表面上竟然用奶泡畫了只可愛的貓掌,一時間驚為天人,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了又拍,“我家廚房居然弄得出這種東西嗎?”
周瀾熙見他滿眼欣賞,心情稍微好了點:“我好歹是開咖啡廳的。”
常瀚抬頭:“是麼?開在哪?我得去光顧一下。”
周瀾熙大概描述了下位置,常瀚便哦了一聲:“是那裡啊,那我去過一次。你的店挺漂亮的,裝潢全走避霖的風格,在情報商之間很有名,你做的也大多都是情報商的生意吧。不過,怎麼會想開咖啡廳?你是喜歡煮咖啡呢,還是單純地想要自己當老闆?”
周瀾熙:“你問題怎麼這麼多?”
常瀚輕笑,他稍稍傾身,輕聲細語道:“我對你,很好奇啊。”
這語氣莫名地曖昧,周瀾熙和他對視兩秒,率先別開了眼,端起杯子輕抿一口:“開咖啡廳是我雙胞胎兄弟的夢想。他沒辦法達成的夢想,我替他實現。”
常瀚沒有多問雙胞胎的事,轉而問她:“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周瀾熙頓了頓,冷笑一聲:“我的夢想?呵,那早就已經實現了,而且事實證明,它就是個垃圾。”
常瀚明顯愣了下,道:“既然是夢想又怎可能會是垃圾?很多人的夢想都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實現了,實際上還有一段路要走,小熙,你一定還沒有真正體會到你渴望的部分,不要輕易放棄啊。”
周瀾熙:“不管是怎麼回事,我現在都不在乎了,也已經沒有走下去的理由。一切全是在浪費時間。”
常瀚:“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究竟想做什麼?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你似乎正急切地想要完成某件事,甚至迫切到連自己的傷勢都無暇細顧,你根本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態在行動,你是不準備給自己留後路了?你到底要幹什麼?你眼裡的恨,是怎麼來的?”
周瀾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那麼常醫生,你又是準備幹什麼?我同樣從一開始就感覺到你在刻意接近我,你想要什麼,不妨直說。”
常瀚緩緩眨一下眼,居然真的說了:“我想見潤停鬼王。”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意料,周瀾熙緊繃的神經隱隱一鬆,又無端懸起:“潤停?你要見潤停幹嘛?”
常瀚:“他是滯留陰間最久的厲鬼,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請教他。”
周瀾熙很難想象有人竟然想要慎重地“請教”潤停,表情不禁抽搐了下,道:“你確定能從潤停那裡得到答案?這是誰給你的自信?”
常瀚笑了下,搖頭:“我也是走投無路了,找不到別人可以代為解答。”
周瀾熙:“說說看?”
常瀚考慮片刻,還是搖頭:“這件事比敏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你和潤停鬼王有交情,能不能帶我去見他?”
在確定常瀚究竟是什麼人之前,周瀾熙不可能貿然讓他接觸潤停,只道:“最近獄刑官們動作很多,等過一陣子吧。”
常瀚明白她真正的顧慮,這是要立一段觀察期的意思,便笑了笑,故意用輕柔的語氣嘆道:“可我等不及了啊。給個準話吧?”
話至此處,淅哩嘩啦的聲音忽然響起,醞釀了一早上的烏雲終於不堪負荷,下起了滂沱大雨。灑入屋內的光線變得更加晦暗,雨珠打在了落地窗透亮的玻璃上,劃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跡。
“我相信你不差這一會兒的。”周瀾熙看向落地窗,順勢轉移話題,“這個城市很少下雨,怎麼一來你家就下成這樣。”
常瀚:“討厭雨天嗎?”
周瀾熙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思索了下道:“若真要論起討厭,大概,還是起霧的天氣吧。”
常瀚微頓:“霧?為什麼?”
周瀾熙撩起眼皮與他對視:“你恐怕是沒有遇過真正的漫天大霧。在那種大霧裡,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很模糊,什麼都看不清,再真實的東西都變得不明不白,就好像……呵,好像它們其實本來就不是真的,而是贗品。替代了某樣真實存在的東西的贗品。”她的語氣不知怎麼的,聽起來特別飄忽,“贗品畢竟是冒牌貨,上頭總有些禁不起細看的瑕疵,所以永遠,都只能在霧裡看它。”
常瀚靜了下,道:“我倒是挺喜歡霧天的。”
周瀾熙注意到他眸底的認真,不由一怔。
“霧一起,所有的那些標準和界線,都多了模糊的空間。”常瀚放緩嗓音時,總顯得特別柔和,“那麼臨至做決斷的時刻,也就不必非得……看得那麼清楚了。”
這場雨一直下到午後才停。
周瀾熙將昨夜洗好烘乾的衣服穿回來,背上揹包準備離開。
老實說,她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常瀚家過夜。她沒想過自己會在任何人家裡過夜。上一次在別人家過夜是什麼時候,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常瀚拿起擱在玄關櫃上的車鑰匙:“我送你吧,這裡不好叫車,雨天就更叫不到了。”
“不用麻煩了。”周瀾熙彎身換鞋,“我剛才已經打給我的店員,她會過來接我。”
常瀚:“你就這麼不想再和我多待一會兒嗎?”
周瀾熙:“我們一起待得還不夠久嗎?別嘰嘰歪歪的。”
常瀚:“和你待在一起挺舒服的,我很久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的朋友了。”他說著,又鬼鬼祟祟地將凌晨從醫院帶回來的醜熊護符拿出來,掛到她包上。
周瀾熙這次很敏銳,回頭睨他一眼:“怎麼又是這個?不是,你就不能做只好看一點的嗎?昨晚看你縫合傷口,針腳分明很細緻,怎麼到了護符上就歪七扭八的?這掛在包上,能看?”
常瀚挑起眉:“我覺得挺可愛的啊,況且護符的線和縫傷的線怎能一樣?這可是我老師教我的,獨一無二完美無缺,你別再把它摘下來了,讓我保護你吧。”
周瀾熙沉默。
上一個說要保護她的,還是周瀾御呢。
常瀚忽問:“對了,你遇到我的貓了嗎?”
周瀾熙綁好鞋帶,直起身子隨意道:“連個影子都沒見到,你家的貓膽子大概只有針眼那麼大吧。有空來我店裡喝咖啡,給你打折。走了!”
常瀚:“注意安全。到了給我打電話!”
周瀾熙:“你可真像個老媽子。”
常瀚:“……”
當晚,周瀾熙回到咖啡廳,冷著臉和小羅一起查遍了常瀚的資料,得到的線索卻少得可憐。
常瀚顯然很少出來活動,乍看之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醫生,除了去年在一條環山公路上發生過嚴重的意外,就沒什麼可疑之處。
周瀾熙丟掉了筆,雖然心有懷疑,卻也只能暫時作罷。
翌日一早,周瀾熙獨自去了趟常春藤醫院。
今天是和賀成昭約定好的日子,她決定在前往赫臨山莊前親眼確認一下關賜的狀態。常瀚的話雖然還算可信,可她對訊息的查實一向親力親為,尤其是這種至關重要的線索,她必定親自跑一趟。
關賜的病房就在她先前住院時所待的那一層樓。
常瀚大約是提前替她打過招呼,她很順利地進入樓層,並找到常瀚所說的廊底病房。
病房內有種異常清冷的氣息,床上分明躺著個活人,空間中卻好似沒有分毫活氣,死寂無比。
周瀾熙在病床邊站定,眸子盯在關賜那張許久不見的臉龐上,很快就確定了一件事──關賜的魂魄確實不在軀體內。
此時躺在病床上的,僅是一具空殼。
那關賜的魂魄究竟去哪了?
周瀾熙這十年經常跨界,那些鬼巷裡殘忍冷酷的手段她都見過不少,像這種魂魄離體的植物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魂魄被厲鬼們抓住,關起來,猶如豢養家禽畜生般鎖在鬼巷的某個角落裡,並在某一日成為厲鬼們提升力量、穩定精神的口糧。
魂魄被吞噬的那一刻,被遺落在陽間的軀體也就斷了呼吸。
據常瀚所說,關賜自從在赫臨山莊出事後就昏迷到現在,那麼他的魂魄,十有八九也是在那個當下被勾走。
這再次證明了,當時除了賀成昭,赫臨山莊內有別的厲鬼存在。
會是誰?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周瀾熙皺著眉頭,猛地想到一個可能性,眼神驟然冰冷下來。
“常瀚肯定也曾試著找過你。”半晌,她輕聲開口,“那麼尋常的那些方法,我們就全跳過吧。”
轉眼間,她手中就多了一把鋒利的剪刀。
她將刀口遞到關賜額角,快速且利落地剪下一撮頭髮,剛收進一個小布袋裡,門外就傳來腳步聲,聽方向竟是朝這個病房來。
不是說關賜根本沒人探望嗎?
周瀾熙指尖一轉,剪刀就收了回去,緊接著,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和來者對上了眼。
週一帆:“……”
周瀾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