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才起,準確地說,是在他和大家簡要地講解了今天的路線之後,那個名叫耶索的年輕士兵就開始表現得有些不自然。看上去像是有什麼心事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而且猶豫得太過明顯。不光是楊安然發現了,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察覺到了。
“這位小哥——”
因此,當仁端先生突然將他喊住的時候,大家的注意力也都一下子被吸引過去了。
這並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展開。仁端先生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像是有能夠讀心的超能力一樣,這一點楊安然深有體會。
聽到貴客的呼喚,耶索中士打了一個冷戰,像一隻玩具錫兵一樣小跑著到了仁端先生跟前。
“是!請問您有何吩咐?”
“你身上有帶著那個——”仁端先生用手在空氣中搖了搖。“——斯普森嗎?”
耶索中士很快就意識到了對方的需求,用略顯倉促的動作在自己的挎包裡翻找了一陣,隨後掏出了一個小藥瓶,遞到了仁端先生的面前。
“給您,先生。裡面應該還有很多。”
仁端先生接過藥瓶,又把它遞到了離自己最近的齊顏予的跟前。
“喏。一人一片。”
“……呃,請問這是?”齊顏予對於自己面前這瓶來歷不明的藥物顯得有些躊躇。
“唔,說簡單點就是嘔吐藥吧。吃了以後就不會像剛才那樣要死要活的了。”
仁端先生搖了搖藥瓶,發出沙沙的響聲。耶索中士則在一旁配合地點著頭。
“沒聽過這種藥啊……就只是嘔吐藥這麼簡單?”梅琪的聲音裡透露出些許不放心。
“倒也沒這麼簡單。這個東西跟一般的嘔吐藥不一樣,它是直接作用於精神層面的,能讓你的大腦一下子適應這樣的血腥場面。就好像——”仁端先生看了一眼梅琪,特意頓了一頓。“——‘認知濾網’一樣。”
梅琪聽到這話啞然而笑。雖然楊安然完全不清楚它好笑在哪裡。
“所以呢,”仁端先生接著往下說。“斯普森剛問世的時候,遭到過某些組織的抗議——他們說這種藥物會使士兵無法真正意識到自己在戰場上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麼。後來也因為諸如此類的種種原因,內城區的正規藥店都不會提供這種藥——而且它在內城區也沒什麼市場啦。”
齊顏予和木村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們知道,或者說他們覺得這是仁端先生特意為他們講解的。
“不過你們都還只是孩子呢。”個子最小的孩子說道。“就算用了也無可厚非吧。畢竟你們都還不知道‘斯諾登的秘密’是什麼呢。”
“這個很管用的,我們剛入伍那會兒每天都要吃這個。”耶索並沒有聽懂仁端先生剛才的話,只用自信的笑容向他們做著推銷。
齊顏予接過藥瓶,先是猶豫了幾秒鐘的時間,又看了梅琪一眼,隨後下定決心倒出一片吞了下去。
“……真的假的?”梅琪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我總感覺你就像是會抵制這種藥的那批人誒……”
“我確實是吧。”齊顏予說著,把藥瓶遞到了梅琪面前。“只不過要是隻有你一個人吃的話,怕你覺得好像是我們在責備你一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嘛。”
“……什麼金什麼的……光是聽到就已經讓人頭暈啦……”
梅琪沒好氣地一把奪過藥瓶。雖然她聽不懂後面的話,但是齊顏予的用意她已經明白了。反正,自己粗暴的動作就已經包含微微的謝意在裡面啦。要是對方領會不到,那可不是自己的問題。
梅琪吃下一片後把藥瓶遞給了木村。理所當然地,木村沒有吃,而是轉過身又遞到了楊安然的面前。楊安然微微欠身道了一聲謝。她並不大喜歡吃藥,不過想起剛剛那種湧上腦海的嘔吐感,或許現在還是忍耐一下比較好。
因為現在身邊沒有什麼現成的屍體和斷肢,所以楊安然無法很直觀地感受到藥物對自己起到了什麼影響。她突然回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噩夢開始的晚上——那天晚上她所目睹的慘狀,殘酷之程度毫不遜色於現在身處的戰場。但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什麼就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樣呢?
就好像在玩擊鼓傳花的遊戲一樣,藥瓶最終又傳回了耶索中士的手裡。
“謝啦。這下這群孩子們應該會好受一些了。”外表看上去最像孩子的人這樣說道。
“——作為答謝,你有什麼忙是我們能幫得上的嗎?”
話題很自然地轉移到了耶索身上。齊顏予向仁端先生投去了欽佩的目光。
“……哎?”年輕計程車兵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真、真的嗎?我、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環顧了一圈。看到眾人臉上都是耐心、和善,又帶有些許好奇的表情,對於他而言是一種莫大的鼓勵。
“……那個,我剛才說,走夜路很危險,所以咱們今晚得在聖母教堂過夜對吧……?”他緊張地抽動著鼻子,臉上的雀斑也連帶著一抖一抖的。
“……要在天黑前趕到聖母教堂,時間保準兒是夠的……所以……那個……”
看來就快要說到關鍵的部分了。他又開始支支吾吾了起來。眾人也不追問,只等他把話說完。
“……就是,咱們待會能,順路去我家裡一趟嗎?我好幾個月沒回過家了……你們放心,離咱們的路線離得不遠,而且還在我們的地盤上,絕對、絕對安全!”
“哦?你家就在列儂嗎?”
“是,是的先生。”耶索畢恭畢敬的樣子像一隻剛從殼裡探出頭的雛鳥。“我是四個月前入伍的,那之後就沒回過家,現在列儂也打起來了……先生,我想回家看看……”
原來如此。相較於楊安然剛剛腦海中閃過的一些更令人不安的設想,這位年輕的小個子士兵盤算著的看起來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楊安然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習慣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了。
“唔,你們是怎麼想的?”仁端先生回過頭,從結果來看是有些裝模作樣地問了問其他人。
大家花了幾秒鐘交換了一下眼神,得出的意見出奇一致。
“我們聽您的。”
“這樣啊。那咱們就去一趟吧。畢竟——”
他攤了攤沒能露出袖子的雙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嘛。”
雖然仁端先生的話耶索只能聽得懂一半,但僅那一半也已經足夠讓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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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索中士並沒有說謊,他們在步行半個小時之後就抵達了他的家——一個樹蔭下的防空洞裡。
在來的路上,年輕計程車兵跟他們說,自己家裡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加上母親一共三個人生活在一起。父親在他還沒記事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姐姐的眼睛在幾年前跟母親外出做生意的時候被炮彈炸瞎了,所以沒有被徵召入伍。他一直擔心自己走了以後母親一個人照顧兩個姐妹會太過操勞。
他有些興奮,甚至稱得上是有些雀躍地向眾人講述著這些,四個城裡的孩子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打斷他。只有仁端先生會不時地追問一些簡單的事情。
幸運的是,在到家以後,耶索高興地發現母親和姐妹們都還在。姐姐認出了他的聲音,立馬飛奔了過來和他擁抱。母親則是在臉上閃過短暫的喜悅過後,以一種充滿戒備的眼神審視著仁端先生和其他孩子們——看樣子之前似乎有過其他的不速之客。
“媽媽,這些人是我們的貴客,是他們答應讓我回來見見你的!”
耶索的解釋打消了母親的一些顧慮。她對著仁端先生一行人點了一下頭,但臉上的愁容仍舊沒有消褪半分。
“孩子,你該去看看你妹妹……她連著發了兩天的燒了……”
耶索這才意識到為什麼五歲的妹妹沒能出來迎接自己。他馬上順著母親的指引來到了妹妹的床邊。仁端先生等人稍作猶豫之後也跟了上去。
“……媽媽,莎拉還好嗎?”
藉著昏暗的太陽能燈光,年輕計程車兵焦急地看著蜷縮在被子裡的妹妹,莎拉看上去已經睡著了,臉頰上掛著細細的汗珠,呼吸的聲音聽上去很粗重。
“……不,孩子,不是很好……但願上帝保佑她……我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家裡沒有藥了,我這下又沒法出去給她找藥,連吃的也……”
這位母親暫時收起了警戒的視線,將兒子瘦弱的身軀攬入懷中,又把目光轉向躺在病榻上的女兒。憔悴是她臉上唯一的妝容,她的真實年齡應該比看上去的要年輕許多。
梅琪本來開口說了些什麼,但被齊顏予的手勢止住了。
這類場面一向會讓人有些喘不過氣,楊安然想道。她回憶起了不久前在芬恩區南部的經歷,又突然產生了這樣的疑問:自己和其他玉獅成員們那時候的行為,是不是跟她和仁端先生提出的“成為惡人”的目標背道而馳呢?
當她還在發愣的時候,仁端先生已經成為了最先打破屋內沉重氛圍的人。他向床邊湊了過去,像個矮個子醫生(儘管他自己不這麼認為)一樣,踮腳打量起床上的病人來。
“……先生?您有辦法幫幫我妹妹嗎?”
耶索中士緊張地用右手死死捏住了左手。他看上去反倒是好像很害怕提出這樣的請求,但迫於妹妹的情況又不得不這樣做。
“——我也不是醫生。”仁端先生倒也沒有明確的拒絕,只是不置可否。“她看上去像是呼吸道感染。不過我手頭沒有對應的藥。”
仁端先生一邊說自己沒有沒有適合的藥,一邊在口袋裡翻找著——就好像他一邊說自己不是醫生,一邊又給出了自己的診斷一樣。
“我每次一看到先生翻東西的樣子,就會覺得很安心呢,就好像在看哆啦○夢一樣……”梅琪又忍不住悄悄地說道。
“哪個——請問哆啦○夢是什麼呢?”楊安然抓住機會問出了自己剛剛就想知道的問題。
“從設定上來說是個上個世紀的老古董機器人啦。”梅琪用手遮住嘴巴,小聲地回答道。
原來是這樣嗎。不過“從設定上來說”又是什麼意思呢?這個問題下次有機會再問吧。
“書童姐姐。”
突然被點到名的楊安然,反應就好像上課講悄悄話突然被老師叫到的時候那樣一驚一乍。病床邊的仁端先生,正在以一種徵詢的目光盯著自己,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橢圓形的小東西。
“這個奈米機器人,本來是怕你在芬恩區一不留神缺胳膊少腿才準備的,不過好像沒能派上用場。現在我身上能充當藥物的又好像只有這個東西了。既然是為你準備的,就由你來決定吧——要不要轉讓給這個小妹妹呢?”
“當然沒問題——”楊安然一聽,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就給出了這個回答。
但話一說出口,她又開始感覺有些不對——自己之前完全不知道仁端先生準備了這個東西。他完全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詢問自己的——也許他是故意的。這又是成為“惡人”的一個考驗,而她剛剛魯莽的回答似乎已經搞砸了……
除了楊安然本人以外,在場的其他人:木村,梅琪和齊顏予,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預料到楊安然會產生這樣的顧慮——這樣才是正常的。但偏偏仁端先生又一次看穿了她心裡的想法。
“科科……唉,你完全不用覺得過意不去的。”那張孩童的臉上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雖然好人不能明目張膽地做壞事,但是我們壞人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善事的呀。”
看到其他三人,不對,其他兩人疑惑不解的樣子,楊安然意識到這是隻有她和仁端先生才能聽懂的對話。
而且仁端先生的回答也讓她鬆了一口氣。既然能夠兩全其美,那麼何樂而不為呢。
“我明白了,先生。就把它送給這位小妹妹吧。”
仁端先生點了點頭。隨後示意耶索將白色的微型機器人喂進了小女孩的嘴裡。
“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活蹦亂跳了。說起來,這個東西用在發燒這種小病上好像有點浪費啊。不過誰知道呢?我也不敢確定只是普通的發燒。”
“您之前有學過醫術嗎?——我指的是中醫。”齊顏予好奇地問道。現在屋子裡的氛圍無疑緩和了下來。他又重新扮演起了好奇的學生的角色。
“還真沒有。”仁端先生捻了捻下巴上那綹並不存在的鬍鬚。“曾經有人試著教過我一些,是好久之前的事啦。結果呢——我沒膽子去給人治病。那人也算是一個頗有資歷的大夫了,但是我也親眼目睹過開錯方子給他帶來的後果。所謂大夫就是如此吧?即使承擔著誤診的風險,也還是隻能硬著頭皮儘自己所能去救死扶傷。我就做不到這樣,我寧願不給人看病。久而久之也就把他教的都給忘了。相比出於善意的失誤造成的死亡,還是直接殺人更適合我一些。”
“我明白了。”齊顏予點點頭,看起來對這番話感觸頗深的樣子——不知道包不包括最後那句。如果是的話好像有一點嚇人。
看到小女孩的氣色很快就有了好轉,耶索和母親的表情也馬上緩和,開始不住地向仁端先生道謝。相比於剛才,這幅畫面著實讓楊安然感覺心情舒暢,齊顏予也是如此,不過他似乎感覺到身旁的梅琪樣子有些不對。
“……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他在語氣裡盡力地表現出有些害怕,試圖讓梅琪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很嚇人。
“我在用隱形眼鏡內建的照相機啦……戰區人民的真實生活——這不正是蜂鳥需要的素材嗎?我得好好把這些記錄下來才行……不過直接拿終端出來拍不太禮貌吧?——你讓開一點,擋到鏡頭啦!”
齊顏予剎那間感到一股惡寒:“什麼?!上次你沒敲門就進我屋子裡,眼睛瞪還得那麼大,原來是在拍照嗎??”
“……神經病!我那是被你變態暴露狂的樣子嚇到啦!”
“在自己房間裡不穿衣服有什麼問題嗎?‘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明白嗎?”
好像聽到了些不得了的內容呢。楊安然轉過頭去,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哼起了歌。
經過了剛剛的事情後,耶索的母親不得不重新審視起了仁端先生。她現在才猛地意識到,這個看上去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年幼的孩子才是這群人的領頭。
“請原諒我……這位——你還只是個孩子不是嗎?他們已經讓你這樣的孩子上戰場了……?”她說完又打量了一眼仁端先生身後的孩子們。看上去都還只是十多歲的年輕人。
“我是從外面來的,這位夫人。來這裡找幾個人。您的孩子負責護送我們。”
仁端先生沒有回答關於年齡的問題。但他不像孩童的反應或許已經算是一種回答。
“……您是軍官,還是什麼大臣嗎?”這位婦人的情緒開始有了一些波動,原因來自於她腦海中的假想。
“——您能幫幫忙嗎,先生?讓他們以後不要再送耶索這個年紀的人上去打仗了……我知道這樣已經很久了,可我們本就不該這麼做的……求您了,先生……”
婦人的眼睛有些灼人。楊安然哪怕並沒有與之對視,也已經微微感到要被燙傷了。但仁端先生絲毫沒有退避。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耶索,平靜地回答了這位母親的請求。
“我和你一樣無能為力,這位夫人。我只不過是個外人。”
年輕的婦人呆呆地注視著毫無波瀾的話語正從眼前這個孩子的口中緩緩地流出。她剛剛的氣勢已經完全被對方蓋過去了。
“而且,不論以後怎樣,希望您都能好好地活下去。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