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依舊置身前線,但從耶索家裡出來以後,隊伍裡的氛圍明顯要比孩子們剛剛踏入交戰區的時候輕鬆了許多。在擺脫了身體對血液與斷肢感到的本能的不適後,齊顏予和梅琪又像往常那樣拌起了嘴來,就好像他們現在正在魯道夫大街上為了採購晚餐的食材散步一樣。

只不過相較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隊伍的新成員耶索也積極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畢竟就在剛才,齊顏予慷慨地決定分出自己的一部分食物等物資留給耶索中士那生活得舉步維艱的家人們。他特意宣告是從自己的那份裡分出來的,沒有動用到要帶給蜂鳥員工們的那部分,梅琪和木村也欣然效仿他分出了一些。耶索的母親和姐姐對此更是感激,在他們臨走之前,還送了幾個像是香囊一樣的手工製品以表示感謝。楊安然身上沒有帶任何幫得上忙的東西,所以只能作罷。仁端先生倒是強調過給耶索妹妹使用的那個奈米機器人原本是要留給她的——雖然不知道他這麼說的目的是什麼。總之,一群人就這樣將自己的同情心宣洩在了這個有些不幸的家庭上。

也正因為如此,負責帶路的傳令兵耶索表現得比剛出指揮部時候還要熱情。不過他那時候就已經足夠熱情了,所以倒也看不出許多區別。

“……先生,您知道亞伯軍和該隱軍是為什麼開戰的嗎?能和我們說說嗎?”

齊顏予畢恭畢敬地試圖邀請仁端先生也加入他們的談話。在他看來,與仁端先生的交談總是能獲益匪淺。

“唔嗯,這個問題……”仁端先生擰了擰眉毛,似乎在考慮從何說起。

“首先呢——在內城區,像我們這樣知道有阿瓦留區這個地方的人已經是少數咯。我們這些外地人再怎麼研究,也不過是找些資料,再或者問問幾個年紀大的人。幾乎沒有人能做到親口對一個生活在阿瓦留區的人問問這個問題——你呢?你知道嗎?”

耶索呆呆地搖搖頭。

“就是這樣。事實是,哪怕是阿瓦留區的本地人,甚至是其中一方計程車兵,也同樣不知道當初是為什麼開戰的。”仁端先生豎起食指繼續補充著:“而對內城區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就更無足輕重了。他們只用知道阿瓦留區有著源源不斷的財富,而且只需要拿一批在廉價的自動工廠裡生產出的早就被淘汰的落後殺人兵器送到這裡,就能換取這些財富。既然如此,弄清楚兩軍為何開戰,對他們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該怎樣讓他們繼續不停地打下去反而才是他們需要研究的。”

孩子們都凝重而沉默地聽著,即使是不太能理解這些話的耶索也包括在內。

“……原來如此。那您是說可能會和內城區有關嗎?”齊顏予謹慎地問道。

“這只不過是一種推測,和其他同樣毫無根據的推測一樣意義不大——內城區的軍火販子們也不過是眾多受益人中的一個。還有另一種流傳較廣的說法是宗教矛盾。你們應該聽說過聖經吧?‘亞伯’和‘該隱’這兩個來自聖經的名字最開始是內城區的學術研究人員對兩軍取的代稱。後來估計是因為這樣叫比較方便,向阿瓦留區提供軍火的商人們也開始使用這種叫法對其進行區分,甚至到最後他們兩邊自己都這麼叫了起來。中士先生,你知道你們軍隊的正式名字嗎?”

“……我不太清楚……彌賽亞嗎?”

“——是的,就是這個。”仁端先生被耶索不知所措的反應逗樂了。“亞伯軍仍然是傳統的基督徒,但該隱軍推行的是自創的新教。名字很長而且很拗口,什麼西斯什麼託普什麼什麼的。”

“……簡直感覺像奈亞拉託提普什麼的一樣……”梅琪的臉上是五分害怕混合五分嫌棄的表情。

“咯咯咯,確實有點那種感覺。該隱軍的新教在一些地方毫無疑問是和亞伯軍信奉的基督教相矛盾的,宗教衝突對於戰爭來說也的確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源頭——就好像內城區禁止公開表明自己信奉任何宗教,也不允許在公開場合對任何神明進行祭拜或祈禱一樣。”

梅琪、木村和顏予都認同地點了點頭,只有楊安然呆愣住了。

“先生?可是我是……?”

“我知道啦,你是讀教會學校的,我知道。要我點明為什麼嗎——因為禁令只是用來限制普通人的,信教仍然是有錢人的特權呀。教會學校的存在就是教育機構向祖上有信教傳統的顯貴家庭們繳納的保護費;而且你們學校教授的內容也是被嚴格篩選過的,要的就是隻流於形式,而不會讓你們真的為它著魔啦。”

“哇哦……”梅琪表現得有些吃驚,看樣子好像是第一次聽到有關楊安然學校的事情,在她身旁,齊顏予的表情也有些意外。

這個事實對楊安然來說衝擊力好像有點過大了——她不知道還有多少在她看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其實是一種有些令人臉紅的特權。於是她用徵詢的眼神向身旁的同伴們尋求著答案。

“的確是這樣。”齊顏予收斂了表情,認真地向她說明道。“我家裡本來就不信教,這一條我倒是相對能接受的。不過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甚至還禁止在內城區談論自己原本的種族和國家——在內城區說自己是‘中國人’是違法的。楊小姐,您應該也和我一樣,祖先是中國人吧?”

“你還真敢說啊……”梅琪對齊顏予剛剛的話表現得有些擔心——她在因為那些離阿瓦留區十萬八千里遠的監管者們而感到害怕。

“呼……怎麼說呢。——我是中國人,哈哈,這樣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還挺讓人感到舒暢的。”

像是為了確認一般,齊顏予又特地說了一遍。他因此而獲得了一種禁忌的快感,就好像一個在父母看不到的角落偷偷抽菸的壞孩子一樣。

楊安然對這個本該陌生的禁詞感到莫名的熟悉。“只有激進派才會用‘中餐’這個詞。”——她突然想起在不久前有誰在她面前說過這句話。

“跑題啦孩子們——等下你們可以詳細探討這些嘛。我剛剛說到哪了?噢,對了。宗教戰爭論看起來非常有說服力,只不過——”他刻意拖長了音調。“只不過,似乎又有一些證據表明,該隱軍的新教是在戰後建立的。這樣就又出現問題了:究竟是宗教的矛盾導致了戰爭,還是戰爭導致宗教出現了分化呢?結果關於戰爭的源頭,到頭來還是沒人能給出能讓所有人信服的結論。”

齊顏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能聽到這些東西正是他喜歡待在仁端先生身邊的原因。

“小姐先生們,不好意思……”耶索小心翼翼地打斷——倒也稱不上是打斷,仁端先生的講座已經結束了。如此一來,作為當事人,他孩童般的提問倒更像是總結。“我有點好奇,你們為什麼對我們開戰的原因這麼感興趣呢?”

“因為我們太閒啦!路上沒什麼其他事情做嘛。”仁端先生搭住士兵的肩膀,笑著回答道。“正如你們所見,已經打到這個份上,舊仇上面早就又添了許多新仇咯,再去糾結當初開戰的原因確實沒有多大意義。”

耶索不是很懂,但也跟著他笑了。

“——中士先生……”

上一個話題看上去已經結束了。楊安然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問出她剛剛突然想到的一個問題。

“您有什麼需求儘管跟我說吧,好心的小姐。”面對對方的搭話,耶索回以討好的笑容。

“請問您認識……一個叫伊果的人嗎?”

說出這個名字對於楊安然來說並不輕鬆。她刻意頓了一下好讓自己做好準備,即使如此,在說出它的同時,身體裡還是有一股寒流吹過。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魁梧且少言的男人那有些笨拙但看起來似乎是絕對可靠的身影,與之同時被喚起的還有她和索尼婭艱難地、痛苦地將他那不成形狀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收集完整並埋進那個簡易的土坑裡的回憶。

“什麼——?伊果……抱歉,我完全沒有聽說過。他是您的什麼人?也許我回去的時候能幫您向諾里斯中尉問問?”

“……不用了,謝謝。”楊安然用一個想盡量自然但以失敗告終的笑容搖了搖頭,試圖打消對方的愧疚。

“姐姐你說的應該是那個大個子板寸頭的男人吧?”仁端先生及時地插話道。“你問錯人啦,他脖子上的紋身是該隱軍那邊才會有的啦。”

“是嗎……”

仁端先生也還記得伊果。這讓楊安然有些寬慰。

“看他的樣子很明顯啦。應該是該隱那邊的逃兵。這樣的人在外城區不算特別少見。”

“噢噢,我們不久前也抓到過幾個該隱那邊的逃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米爾上尉還是放他們走了。”

“……是這樣嗎?”楊安然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那個如此勇敢的男人竟然會是一個逃兵。

“嗨,主要是該隱那邊喜歡用來路不明的藥搞一些人體實驗,那個大個子看樣子很像是做過實驗的——聽人說可不是一般的疼啊,要是我我也逃了。不過,其實也不好說。一個人想要逃離戰場的理由那可得有太多太多了。”仁端先生一邊用誇張的語氣描繪著,一邊拍了拍耶索的肩膀。

“我們可不怕。”耶索呵呵地笑著。“子彈不管打到誰身上都是一樣的。”

“是這麼個理兒。”仁端先生也呵呵地笑了起來。

“先生,請問你們談論的是何人呢?”齊顏予禮貌地試著加入這個話題。

“是這位書童姐姐的一個朋友。”仁端先生突然對著楊安然丟擲了一個意義不明的壞笑。“忘了跟你說了,她剛剛和原型是特立尼達·桑切斯的‘君子晶片’實驗體一起待了幾天。”

“啊?是這樣嗎?”

齊顏予的眼神突然放起光來,語氣也明顯地變得興奮了。

“可以的話,您能和我說說嗎,楊安然小姐?關於君子晶片的事,什麼都行。”他用世界上最懇切的語氣請求道。

楊安然一下子明白了仁端先生那個壞笑的含義。齊顏予並沒有意識到,這個話題對於楊安然來說好像有些過於沉重了——目前是她生命中第二沉重的話題。

但在這時,她的耳邊突然迴響起了那句明明昨天才剛剛聽到,現在卻突然如同隔了半個世紀一般久遠的話來:

“只要你們還記得我,特立尼達就依然還活著。”

“……好的。”楊安然再一次試著讓自己露出微笑,這一次她成功了。

“那我就從,仁端先生第一次帶我到芬恩區那天講起吧。”

“小姐們先生們,那邊那個就是聖母教堂。”

年輕士兵手指的那端所指向的,是一座殘破而又老舊的建築。僅憑肉眼就能看出,歲月帶走了它的許多東西——只不過還沒有帶走它的莊嚴和肅穆。

“嗚嗚嗚……終於……”

經過了穿行於廢墟之中的數小時跋涉的梅琪,像是見到了上天賜下的瑪娜的朝聖者一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加快速度朝著那邊挪去。只要穿過面前的街道,今天的旅程便可宣告結束了。

但耶索攔住了她:“不行,小姐——直接穿過這條街可能會被狙擊手打中的,我們得從另一邊繞過去。”

剛剛注入的精力一瞬間被加倍抽走了。梅琪差一點就要癱倒在地,還好楊安然和齊顏予及時拽住了她的左右胳膊。

“好啦……小命更重要,別這麼誇張。都走了這麼久了,再加把勁吧。”

話雖這麼說,但從齊顏予的聲音也能聽出,他的體力也已經快要到達臨界點了。

“要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嗎。行百里者半九十,等下別在街上摔倒了變成靶子。”

仁端先生的聲音倒是非常平靜,甚至還帶著幾分溫柔。

楊安然停了下來,用目光徵詢著大家的意見。她的體能在同齡人中一直不算差。即使現在她也仍然留有些許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