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打個比方形容一下那段四十多分鐘的路程,楊安然只能說,那就像是在地獄的走廊上逛了一圈。

梅琪是最先一個沒有抑制住嘔吐感的人。第二個是齊顏予。一路上他都在拼命忍耐,直到他準備向那個靠在背陰處乘涼計程車兵問路,卻發現對方的肚子上有個不大不小的黑洞,裡面的內臟早已被粒子槍烤焦的時候,他才終於被生理的本能所折服。

楊安然在此之前已經見識過類似的場面。那時她的頭腦里正被另一種強烈且純粹的情感所佔據,沒有被那些屍體的慘狀過多的吸引注意。但即使有過經驗,她也沒有一定要觀察路邊屍體的義務,更沒有這種嗜好。她本想只低著頭看路,但地上也會有四散的殘肢。她只好牢牢地將目光釘在仁端先生的背影上。期待著這個小小的身影能早一點帶他們離開這個人間地獄。

相比之下,木村的反應比起進入交戰區之前幾乎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他先是用左手攙扶梅琪,後來又要騰出右手照顧齊顏予,所幸楊安然最終靠自己挺了過去,否則實在想象不出他該以什麼動作同時攙扶著三個人前行。

就這樣,在經過了不算漫長,但煎熬有餘的跋涉後,仁端先生的導航終於把他們帶到了那個亞伯的小型指揮部。

仁端先生說自己已經事先和亞伯軍隊聯絡過。果然,守衛計程車兵沒有對他們加以任何阻攔,無論是明處還是暗處的。正門口的兩個衛兵甚至對著仁端先生敬了一禮。

負責迎接的是一個帶著細框眼鏡,看上去有些文弱的軍官。他的態度徹底改變了楊安然對這次阿瓦留區之行所抱有的先入為主的想法。在此之前,她一直覺得,他們就這樣橫衝直撞地闖入這兩股與他們格格不入,毫不相干的軍隊之間,再肆意妄為地揚長而去,應該是一種會讓兩方都產生反感的做法。正因為如此,在得知他們的第一站會是其中一方的指揮部時,楊安然的心情一直都相當的忐忑不安。

“請問哪一位是——”

“是我啦。”軍官的話還沒有說完,仁端先生就舉手打斷了他。

在發現仁端先生從外表上看只不過是一個小孩時,一絲驚訝的神情略過了這名軍官的臉龐,但也僅僅只有一瞬間。很快,他就對仁端先生笑臉相迎。不光如此,態度幾乎可以用畢恭畢敬來形容。

“您能想到蒞臨敝甲真是讓我倍感榮幸。阿……‘阿加雷斯’閣下。”

“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嘛。我個人對這個稱號非常滿意呀。”仁端先生的臉上帶有一種尋求默契的笑容。那是一種老朋友之間在提及只有兩人知曉的秘密時才會有的笑容——儘管他和眼前這位軍官在此之前的確素未謀面。

軍官笑了。

“您就和我聽說的一樣,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我的名字是諾里斯,軍銜是中尉。再次向您表達我的榮幸,閣下。請告訴我,您有什麼需要是我能提供的?”

“嗯……我們要到這個地方去。”

仁端先生用終端投影出了一份簡易地圖,又將‘蜂鳥’被困旅舍的大致位置用紅色的記號標了出來。

“這個地圖資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了,我們至少需要一個帶路的人。”

“的確如此。”諾里斯中尉湊上前看了幾眼,又點了點頭。“現在已經連街道佈局都不一樣了。”

“另外,我要先說好,我是儘量想遵守條約的……”

之前的那種笑容又來了。楊安然稍微有些看出了門道:仁端先生非常享受這種進行旁人聽不懂的對話的感覺。

“——所以呢,作為補償你們會給我提供什麼保障呢?”

“這個您不用擔心。耶索!”

“到!”

一個年輕計程車兵快步跑了過來,立定之後,對著諾里斯中尉和仁端先生都敬了一禮。

“耶索中士是我們的傳令兵。有他跟著,我軍的任何部隊都不會向您和您的朋友們開火。雖然在下力有未逮,實在無法和敵軍商定,但耶索中士選擇的路線會盡量從我方勢力範圍經過。”

“可以了。畢竟是我自己要趟渾水的嘛。雖然人家只有十歲,但也沒有幼稚到非要你們保證萬無一失才行。”

諾里斯中尉又一次被仁端先生逗笑了。

“您能理解真是再好不過了。不過說真的,與您的傳聞相比,我怎麼也想不到您還只是個孩子。”

仁端先生突然收斂了表情,作出一副有所顧忌的樣子,輕輕地招手示意諾里斯中尉靠過來。

“你知道,為什麼沒人跟你說過我其實長這幅樣子嗎?”仁端先生故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處在能讓周圍的人都聽得見的程度。

“不太清楚。”諾里斯中尉搖了搖頭,似乎感到有些不妙。

“——因為看到我真身的人,為了保密最後都要被秘密處決呀。”

諾里斯中尉抬起頭,眼睛裡寫滿了不知所措。

對方作出的反應讓仁端先生享用了整整十秒,隨後他才叫醒了這位可憐的中尉。

“開玩笑的啦,不要這麼緊張。”

彷彿聽到了國王的赦令一般,諾里斯中尉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請原諒,我平時不大能聽得到玩笑話——尤其是從您這種級別的人物口中。”

“不不,我才需要你的原諒。希望你不會怪罪我,中尉先生。”

“哪裡的話,閣下。”

諾里斯中尉開始在口袋裡翻找著什麼,臉上仍然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那麼,依照T-46號條約,請您把身上屬於頂點科技的物品放到這個定時鎖裡,在您返程的時候勞煩再過來一趟,我會為幫您提前解開。”

“OKOK。”

那是一個從外表上看會讓人首先聯想到定時炸彈的裝置。仔細一看會發現其實是和膠囊相差不多的構造。仁端先生聽話地把臉譜以及身上的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塞了進去,其中也包括那個在除了楊安然之外的所有人的眼中都顯得極具安全感的‘埃癸斯’。

“啊?這個也要收起來嗎……?”梅琪第一個表示擔心。

“很抱歉,這位小姐。但也請您理解,這個東西會對戰局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

既然仁端先生沒有提出任何意見,梅琪也不敢再說什麼,只能小聲地像水壺那樣‘嗚’一聲。

“書童姐姐,你的那個臉譜也要收進來哦。”

早就被仁端先生和諾里斯中尉的對話驚呆的楊安然這才回過神來,從膠囊中找出自己的臉譜放了進去。

這下,仁端先生一行人身上帶有的所有能保障他們生命安全的頂點科技,都被鎖在了這個小匣子裡。

“謝謝您的配合,先生。相信耶索中士一定能出色地完成任務,將您和您的朋友平安帶回來的。”似乎沒想到這一流程會進行得這麼順利,諾里斯中尉顯得有些喜出望外。

“嘿嘿,是的,長官,我一定完成任務。”

作為回應,那個傳令兵傻笑了起來。

“嚴肅一點,耶索中士。貴客們的生命安全現在可是全都掌握在你手上了。”

從諾里斯中尉的語氣裡似乎聽不出過多的責備。

“是!傳令兵耶索,保證完成任務!”

“記得帶上排雷機器人。”

“是!中尉!”

“那,您還有什麼需要嗎?”

中尉謹慎地看向仁端先生。仁端先生轉著眼珠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就這樣吧。事不宜遲,我們就先走咯。”

“好的,‘阿加雷斯’閣下,願上帝——呃,還是祝您一路順風吧。”似乎感覺之前的說法不太恰當,諾里斯中尉很快改了口。

“——對了,還有,希望您能記得遵守T-74條約。”

出來時,楊安然掃視了一下其他人的臉,確認了他們也和自己一樣震驚——當然,除了木村。

“我知道先生的人脈一向很廣,但也沒想到先生在這裡會這麼有影響力。”

也許是已經讀出了她的想法,齊顏予主動對她說道。

“嗚嗚嗚,我越想越害怕了——先生不會真的是‘阿加雷斯’吧?”

諾里斯中尉稱呼仁端先生為阿加雷斯——楊安然在學校的書本上看到過這個名字,她只記得,那是所羅門王72柱魔神之一。至於仁端先生究竟是有著哪些事蹟,才會被冠以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稱號,楊安然則完全不得而知。

“嗚呼呼~被你發現了。這具人類的身體真是太狹窄了——”

忘了說了,這次他們並非在仁端先生背後議論,而是當面議論。

看著逐漸逼近的仁端先生,梅琪被嚇得瑟瑟發抖,一副“不要吃我”的樣子。

“先生,能和我們講講您以前在阿瓦留區的故事嗎?”

既然本人就在面前,似乎也就沒有必要猜來猜去了。齊顏予試著直接從仁端先生口裡問出什麼來。

“唔嗯……”

面對這個問題,仁端先生的神色顯得有幾分為難。他先是來回踱步,思量再三,最後又長嘆一聲說道:

“唉——也罷,那就和你們幾個年輕人說說吧。”

這真是不得了的宣言。所有人都馬上朝著仁端先生湊了過去,包括那個剛剛加入隊伍的傳令兵耶索。

仁端先生清了清嗓子,稚嫩的臉上一下子刻上了幾分滄桑。

“故事還要從三十年前說起——

“那時候,阿瓦留區就已經分成了南北兩邊,只不過與現在不同,兩邊一直以來都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南方和北方都有一個共同點——統治者都是一位女王。”

耶索聽得張大了嘴巴。這是從小就在阿瓦留區長大的他從未聽說過的事情。

“2213年,北部地區的艾琳女王打算從部下中評選出一位最有能力的將軍,提拔他為大元帥。在眾多躍躍欲試的候選人之中,最有力的競爭者,一共有三位將軍。為了討好女王,其中一位向她提出,他可以帶兵,將北部阿瓦留區的領土擴大一半;另一位則告訴女王,他可以捐出自己九成的資產,同樣讓國庫也擴充一半;然而這兩位將軍開出的條件,卻都沒有第三位將軍的承諾誘人……”

聽上去實在是好誇張……不過現在還是不要打斷為好吧?楊安然還是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後面的事情。

“……第三位將軍允諾——如果提拔他為大元帥,他將幫助艾琳女王奪取南部莎樂美女王的那位風華絕代的情人。

聽到這個承諾,艾琳女王毫不猶豫地就將大元帥的榮譽授予了第三位將軍。於是,為了履行他的諾言,這位將軍帶人潛入南部地區,趁莎樂美女王的情人出門的時候將他誘騙到北部,一路帶到了艾琳女王的面前,艾琳女王就這樣將他據為己有……

但可想而知,莎樂美女王聽聞訊息後勃然大怒,一氣之下竟然直接起兵向北部地區開戰。而艾琳女王自然不願將到手的情人歸還,也立刻出兵迎擊,於是乎,兩邊就這樣整整血戰了三十多年……”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嚇呆了。

“——順帶一提,那位風華絕代的情人,其實——就是我啦~忒嘿。”

齊顏予的眼睛瞪得像兩個燈泡。他突然明白過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想說,您是海倫嗎?”

仁端先生故作姿態地撩了一下頭髮。

“怎麼?以我的魅力,難道稱不上嗎?”

“要死啦!先生!我剛剛一直把你說的當真的耶!”

同樣反應過來的梅琪崩潰地敲打著仁端先生的後背。

“嘻嘻嘻,一群小屁孩還想打聽我的底細。聊你們的去吧!”

仁端先生撂下這句話,又跑到前面去了。

“後來呢,後來怎麼了?”

只有耶索還在焦急地向楊安然追問。

這之後,楊安然和齊顏予跟他解釋了好久,才讓他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令人無語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