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捧羅盤,緩緩睜開閉著的雙目。
這一刻,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的威壓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老人沉重的面色以及開始緩緩旋轉的羅盤。
那一霎,幾乎落下西山的夕陽彷彿重新灑下金黃,對映在少年手中的羅盤上,石刻的羅盤愈來愈亮,愈來愈耀眼,最後竟脫離了少年的雙手,緩緩升至半空,猶如一輪嶄新的大日。高懸九天之上的圓月不再明亮,也見不到閃爍的星光,所有的光芒已被那輪嶄新的大日奪去。
發生這一切的代價是整片周遭的空間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波動,若不是老人凝聚所有心神全力穩住這片天地,怕是會越來越不穩定,直至支離破碎。蘇澈和葉青兒在老人身後見到這一幕,都不免心急如焚,又什麼都幫不上忙,最後不由得同時望向一旁用破紙扇扇風的老道士。
老道士見狀一愣,罵罵咧咧道:
“看什麼看!貧道又不識得這一類的門道,術業有專攻,讓沈問天自己頭疼去,貧道可幫不上!”
二人聞言又有些沉默。
“這等手段你們應付不了,再者,不用擔心老夫。”沈老沉聲說道。
“這位前輩,我劍宗此行只為了找尋當初的宗門叛徒蘇胤龍,宗門要求將人帶回去問明當年的真相,宗主也不希望曾經身為劍宗一代驕傲的弟子蒙上一個背叛宗門的罪名,這是我劍宗的內事,況且我等是奉宗主之令前來請人的,並無惡意,更非緝拿罪人。還請……前輩莫要令我們難做。”
宗旬仍舊卑躬屈膝地試圖說服眼前老人,並沒有因為威壓消散便抬起頭來。
“哼!這話得換你們宗主來當面跟老夫講才值得老夫考慮考慮,畢竟現在人在我的地盤。至於你?你還沒有資格來這兒提要求。”
沈老面無表情地冷哼一聲,絲毫沒有正眼瞧那宗旬的意思,目光自始至終凝視著那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少年的雙眸。
那雙本就明亮的雙眸,此刻猶如兩輪灼灼的旭日一般,閃爍著無與倫比的光芒,又蘊含著強盛而神秘的意蘊。
這是……
沈問天此刻內心莫名地升起了濃郁的不安,他雖然明白此刻的少年已經不再是正常的狀態了,但他不敢確定是什麼緣由導致於此——周天羅盤?還是閣裡那些老東西的手腳?
而宗旬聽聞老人對他不屑一顧的譏諷,臉色終於沉了下來,他緩緩抬起頭,平靜地說道:
“前輩是否太過託大了——前輩雖然一身修為已臻至道境,可別忘了,而今的情形,前輩根本沒法出手。蘇胤龍就算是還活著,也定然苟延殘喘了,如今的這方天地,除了前輩以外並沒有一個修至域境的強者。現在我若是選擇出手,前輩不但無法騰出手來攔下我,還有可能致使這方天地徹底破碎……前輩難道不好好考慮一下?”
此言一出,坐在角落搖搖晃晃的老道士搖紙扇的手頓了頓,隨後撇了撇嘴,又伸手正了正頭上的蓮花冠,再度搖頭晃腦起來。而一旁的葉青兒聽到那劍宗峰主目中無人的一番話,氣憤不已,目光焦急地投向角落裡自娛自樂的老道士,後者好似是半點不以為意,掏了掏耳朵,甚至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在老道士的障眼法下,宗旬自然是看不出他的深淺的,甚至在這位宗老峰主的眼中,老道士可能是另外一副完全不一樣的裝束樣貌,也許是一個農夫,也有可能是一個教書先生……
然而,作為可謂正主的蘇澈,此時神色凝重,他面露沉思之色——此次劍宗雖然出動了一個峰主,但是結合此前張道長跟沈老的對話來看,那少年一定便是神秘的天機閣指派來針對沈老的人。原本可能真的只是為了劍宗劍匣而來的人,如今目的便不止於此了。整件事情根本沒有那麼簡單,只怕來者不善還有後手!
沈老此時好像依舊沒有把宗旬放在眼中,那幾句對他來說不輕不重的威脅權當放屁就是了。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少年,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聲音沙啞地開口道:
“孩子……你都已經,長這麼高了啊——”
話音剛落,那少年全身一震,雙眸中的大日驟然黯淡了那麼一瞬,隨後神情變得痛苦不堪,羅盤的力量在此時減弱了不少。但沈老卻沒有趁虛而入,他只是平靜地望著那臉龐上寫滿掙扎的少年,心湖間卻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平靜。
“孩子,你出生時,天降異象——雖正值破曉之際,東方不見日出,卻有光芒萬丈。眾人不解其象,遂欲探窗,一怪鳥破窗而入,屋內眾人燥熱欲出火,金黃耀目,仿若祝融東來。至眾人雙目清明時,怪鳥不見蹤影,旭日出於東山,只見嬰孩留印記於眉心,定睛一看——蓋為三足金烏。於是老夫親自為你取名——旭陽,意喻‘旭日東昇,驕陽似火’。”
沈老雙目盡是緬懷,緩緩地道出眼前的少年的來歷與淵源。
少年始時目露迷茫,聽著聽著便開始怔怔出神,即便他不清楚眼前老人所說的一切,那個蒼老慈愛的聲音卻是彷彿刻在他記憶的深處,無法磨滅……漸漸地,少年雙瞳大日開始有消散的跡象,而懸於眾人頭頂的羅盤此時也黯淡下來,半點瞧不出方才宛若大日般耀眼的光芒,重新化作了一個石盤。
一旁的劍宗老峰主宗旬見此情景腿忍不住一軟,驚愕之色難以抑制,險些一口老血噴出,心中忍不住罵娘——他孃的搞什麼?!這爺倆咋還認識!這是哪一齣啊?合著老子剛剛豁出去得罪一位道境大佬,還牛皮哄哄地喊著單挑他們一群,結果真的只是在那放屁呢?怎會如此,狗屁的天機閣著實誤我啊!!
比起老峰主的失態,蘇澈兩人也是一臉驚詫的模樣,就連邋遢道士也不再閉目養神,坐直身子,一臉饒有興趣的樣子。
少年直愣愣地看著眼前那老的不成樣子的老人,半晌,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聲音顫抖地喃喃道:
“沈爺爺——您、您是沈爺爺嗎?”
沈老聽聞此言也不由得心中一震,白眉微顫,雙眼彷彿也不再渾濁,那張佈滿滄桑的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手杖不斷地輕輕點地。不難看出,一向波瀾不驚的沈老此時此刻也難掩心中的激動。
“好、好、好!陽兒而今長大了,老夫甚是感懷啊!”老人眼神滿是欣慰地說道。
“沈爺爺,我、我……弟子曹旭陽,方才不敬師長,在此鄭重請罪,還請師叔祖責罰!”
少年此時仿若一個六神無主的孩子,與之前那個面對毒蠍依舊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模樣,判若兩人。他慌亂地尋找著措辭,低下頭不敢直視面前的老人,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又與老人相見了,沒想到會是這樣不堪的見面,他有些羞愧,有些激動,又有些心疼眼前這個鬚髮皆白、身形佝僂的老人……
但少年突然轉變的稱謂與情緒讓沈問天心中一沉,不禁皺了皺眉。
師叔祖?這樣的狀態……不對,還是不對!怎會如此?
————
旭陽,是師兄曹燁的孩子。當年的師兄弟二人意氣風發,早已能獨當一面,不曾想師兄的道侶秦月懷上孩子,正常人懷胎十月,而她一懷便是十年——在這十年期間,夫妻二人尋訪了幾乎所有天機閣與道門占驗派的前輩,有的說是大吉之象,有的卻說是大凶之兆……
最終二人遇到一位自稱呂岩的道人,他直言不諱此為道胎,道胎難出世,至少需要十年孕育,而且道胎現世伴隨著極為驚人的力量,母體恐怕難以承受,又言道胎一旦出生,極易引起各方勢力覬覦,腹中胎兒為至陽之屬,若是不願親生骨肉淪為爭奪交易的物品,必須尋得一種至陰之物供以嬰兒沉睡,遮掩天機的同時緩和那恐怖的力量,待外洩力量盡數內斂之時方可將其喚醒。道人臨行時,說道此子與其有緣,賜予一道真火封於婦人體內,便灑然離去。只留下夫妻二人沉默相對,直面這殘酷的事實。
但是,夫妻二人對此是福是禍並無怨言,只是堅持要將胎兒生下。自此之後,師兄為尋至陰之物踏遍世間各地,卻始終十分低調。終於在人人膽寒的埋骨深淵中尋到了一口名為“寒玉棺”的神物,與一尊守護神物的妖王生死搏殺,最終鎮殺那妖王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身受重傷。
待到道胎即將降世之時,年輕氣盛的沈問天覺得必須要為師兄嫂嫂做些什麼,於是便孤身一人,將天下江湖捅破了天!天機也因此紊亂……在所有人都為這橫空出世的神秘天驕感到驚奇之際,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天機閣矇蔽的天機下,一個註定不凡的道胎降世了,又悄然隱世了。
————
“這位前輩,在下方才言語無忌,確實莽撞,在此與前輩賠罪了。既然有所誤會,在下也不忍打攪前輩與曹小先生的敘舊。但曹小先生莫要忘了,此前貴閣與我等達成的約定!”
宗旬見勢不妙,趕忙沉聲說道,心中暗自腹誹。
如此情形,相助天機閣之事怕是難以為繼了,也不知道那幫腦袋有問題的老傢伙怎麼想的,如此行事!但,取劍之事必須完成,此乃宗門要事,事關甚大,不容草草了事!
少年也聽出來後面那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但是仍覺得有些迷茫,他的記憶好像總是斷斷續續的,有關這約定之事,他是半點想不起來了,越去回憶,便越是頭痛欲裂。
“陽兒,喚沈爺爺便好。何來有師叔祖一說?”
老人和藹地緩緩走向眼前的少年,聲音溫厚道。卻仍是對那宗旬視若無睹,好像當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角落裡的老道士見狀也樂了,歇了歇不斷扇動紙扇的左手,雙腿不住抖動著。
這沈老二,也忒欠揍了!天大地大,還是這老傢伙牛氣最大!高人風範,高人風範啊!哈哈哈哈——
“沈爺爺,我……我不知道,我……”
就在劍宗老峰主憋屈至極,敢怒不敢言之時,變故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