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漫天鋪開,卻有大日懸空。
老少重逢。
就在眾人以為和平落幕之時,變故橫生——
少年手中的羅盤猛然再度旋轉起來,這一次,劇烈程度比起之前更為甚之!少年頭頂的斗笠此刻瞬間化為飛灰,顯露出披散開來的長髮,隨風而動,那雙眼眸再度化為大日,彷彿要迸射出極陽的火焰,一股強盛的氣勢卷席而來。緊跟著少年戛然而止的話語,傳出的卻是一道冰冷的聲音:
“吾為太陽,昔六龍御日,掌天地四時,司天命所至,汝愧於天機所賜,今收其能為,貶黜為凡!”
“啪嗒”一聲,角落裡乘涼的邋遢道士猛地起身,手中的紙扇掉落在地,滿臉不可思議之色,失聲而出:
“煉神訣?!”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部禁法居然讓天機閣的人修成了!方才瞧這少年的狀態就有些許異常,如今再度爆發,定是那煉神訣無疑!
“邱天承!!你個老王八蛋!你還是讓他修了禁法!”
沈老見此情形,終於明白了之前少年的狀態為何那般古怪,頓時怒火中燒,手杖重重觸地,整個小鎮彷彿下沉了一寸。一股磅礴無比的力量肆意散開,卻又仔細繞開波動的空間節點,不斷化解著從少年身上噴薄而出的滾滾熱浪。
道境偉力!
“沈問天,這煉神訣……唉——必須有人來承受這份重擔,而陽兒他體質特殊,除了他無人能修成。至於緣由……你知道的。”
一道來自虛無的蒼老聲音迴盪在這片天地,似帶著嘆息與無奈。
“狗屁的重擔!陽兒才幾年道齡?憑什麼要他來承受這些!”
“夠了,多說無益。問天,你足夠老了——那幾個老傢伙都不想你再活下去,此番便是我也壓不下那些老東西,你好自為之吧。”
“呵呵——”沈老冷笑了兩聲,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好、好、好,這回該失望的還是那些老雜毛,幫我帶句話,有機會一定給他們一人喂一口人中黃,我要親眼看著他們把湯藥嚥下去。”
並無回應傳來,看來邱老兒不會再管這裡的事了,沈老轉頭面色凝重地望向那個真正意義上宛若驕陽的少年。
陽兒雖然本身修為孱弱,但煉神訣那股似能焚燬一切的力量委實古怪難測,實在不容小覷。
時間一長,與少年對峙的老人逐漸感到了不對勁——明明道境修士的真氣稱得上是無窮無盡,真氣強度更是世間頂尖,此時卻只能被不斷地消耗,那股力量好像在焚燒著他的真氣,並灼燒著這片天地。任何招式也對其無可奈何,就算是轉而去破開羅盤,也無濟於事。再這樣僵持下去,恐怕會出現有史以來第一個力竭而死的道境大修士,這片小天地也會破碎四散,小鎮上的人不可能都扛得住空間撕裂的力量!
怎麼辦?
經歷了數百年滄海桑田的老人此時彷彿回到了少年時面對生死危機的那個瞬間,他緩緩抬頭,眼前不再是大日懸空的夜幕,他望眼欲穿,可卻只能看到一片迷霧纏繞。
算盡天機數百載,他……看不清了!
多少年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心境,在今天竟是一波三折。
隨著時間的流逝,老人眼前有些恍惚。
————
在胎兒出世的時候,初為人母的秦月只來得及瞧上孩子匆匆一眼,便不負重荷含笑長辭了。那時的師兄,好似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悲痛,他只是微微頷首,像是在答應著什麼——可能這便是夫妻間的默契吧,既然共同選擇了要將孩子帶到人世間,那便需要兩人共同承擔這麼做的後果,需要兩人共同面對那遺憾的結局。
在妻子離世之後,師兄的話也越來越少了,只是成日望著冰棺裡的那個嬰兒怔怔出神,閣內也不再給師兄分配事務。如此一來,心寬者喟然嘆之,狹隘者樂見其成——竟是殊途同歸地尊重了師兄的選擇。但是漸漸地,師兄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當年與妖王一戰留下的隱疾只有他自己清楚,再揹負上一家人終年無法團聚的精神創傷,終究是大限將至。
那時的師兄弟二人,模樣已至中年,驚才豔豔的師弟也已經坐上了天機閣第三把交椅。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人至中年不過三四十年的時光;對於師兄而言,他卻是硬生生熬了百餘年光景……
有時命運總是不盡人意的,即便是對於他們這群窺探天機的窺測者來說,也是無能為力的。
最終師兄還是滿懷遺憾和不甘地與世長辭——他終究沒有等到孩子醒來。
恩師只收了他們兩個弟子,然而恩師早早地便仙逝了。師兄弟二人在人心算計的泥潭中成長,相依為命,才有了日後在閣內的一席之地。因此,師兄在臨終前,唯一能夠依靠的也只有他的師弟,他鄭重地選擇將孩子託付於師弟,一字一句地告訴師弟——你,就是孩子的父親!
模樣已成中年男人的師弟面容堅毅地輕聲答應,那一瞬間,揮手間翻雲覆雨的天機閣白執事有封心鎖神之力,卻剋制不住那淚如雨下的心。
不成想,造化弄人——
待到嬰兒從冰棺中甦醒時,世上已去三百年……沈執事也成了沈閣主,在這天機閣內一言九鼎,無人敢不從其令。
但,就在得知嬰兒甦醒的那一瞬間,沈問天覺得他不再想當那什麼狗屁閣主了,於是他便真的選擇卸任了閣主之位。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一時間,竟是無人敢染指那閣主寶座,可見沈問天的威嚴至此。最終,沈問天只得做個掛名閣主,卻不再插手閣內事務。
至於緣由——那孩子已經失去了他至親父母的陪伴,已經滿頭白髮的老人覺著,不能再讓自己這個“父親”錯過孩子的成長了。因此他帶著孩子來到了一處隱於山林的世外桃源——雖然看上去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在這兒,曹旭陽度過了屬於他無憂無慮的童年。
————
就在老人與少年僵持不下時,宗旬動了,身形直奔蘇澈而來。
而此時的蘇鐵匠好似還在沉思著什麼,絲毫沒有察覺危機來臨,
是了,這般模樣——與蘇胤龍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此人定是那叛徒的兒子蘇澈了,小時候看不出什麼,如今長大後的模樣可謂一目瞭然了。
葉青兒見狀急忙上前,手中青光隱隱若現,想要出手攔下此人。
“女娃兒,你不過初入一品,何況還不善戰,莫要白白吃了苦頭。”
宗旬平淡地說道,隨即一掌震開了眼前女子。誰知,下一刻一杆木槍和一把殺豬刀從他兩側襲來,凌厲之勢,令得他也不得不暫避鋒芒。飄身後退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個魁梧漢子和一個提槍婦人的身影,讓宗旬雙眼微眯。
又是兩個一品歸元境!不得不說,這兒真是藏龍臥虎。
鬧出這麼大動靜,小鎮上有人選擇了自保,也有人選擇了前來助陣。兩人自然是聞訊而來的王屠夫和張嬸,一擊不成,兩人對視一眼,就要再度欺身上前。倏爾間,兩人感到彷彿有無數小劍刁鑽地刺向他們,數不勝數,迫不得已急忙回防。
劍域!至少邁過了域境中期!
兩人心頭一沉,好在一旁的葉青兒此時也加入戰局,壓力松下不少。
突然間,老者嘴角微彎,驀然用盡全力出劍,一招將三人轟得倒飛而出,隨即大喝道:
“天樞峰弟子聽令!結劍陣,攔住他們!”
“是!”
一眾始終被忽略的劍宗弟子驟然前掠,結成天樞劍陣,攻向倒退的三人,中心位弟子赫然也已達到了一品歸元境!
不好!
三人心中暗道不妙,隨後就看到那老者穿過他們直指蘇澈。
此時,眼見那老者就要飛掠而來,躲在門縫後的蘇清河火急如焚,都快要直接衝出來了,誰知渾身彷彿被定住一般,半步也邁不出去。錯愕的同時,蘇清河看到了不遠處角落裡那老道士的眼神,分明是在說——小屁孩兒,沒你什麼事兒,別出來添亂,趕緊回去!
蘇清河嘀咕了一句什麼,但最後還是沉默地轉過身去。奇怪的是,他要轉身回屋了,又能動了!不行,我再試試!一轉身,又不能動了!看到老道士警告的眼神,立馬訕笑一聲,回了屋子。
隨後,邋遢道士半閉著眼,瞧了一眼那老者,淡淡地說道:
“劍化萬千成域,小乘之道罷了……很牛批麼?”
說到這裡老道士又搖了搖頭——怪不得成就止步於此。
剎那間,宗旬渾身上下汗毛乍起,硬生生止住了前衝的態勢,頓時受到反噬,一口老血吐出,驚駭不已。
他孃的!又一個道境?!這見鬼的世道是怎麼了?什麼時候道境也能讓老子一天碰上兩回?!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哎呦~還會罵娘呢——怎麼不喊出聲來?這般好話憋在心裡跟打雷似的,震得貧道耳朵生疼,可是半點也聽不清楚啊!”
邋遢道士裝模作樣掏了掏耳朵,輕輕彈掉掏出來的耳屎,笑呵呵地說道。
宗旬一時間更是噤若寒蟬,汗流不止,竟是瞬間溼透了背。同時也悄然封住了所有心思,不敢流露出絲毫。
“嘖嘖嘖——不錯不錯,有些能耐,下輩子注意點便好了。”
邋遢道士撫掌而笑,聲音戲謔道。
就在老道士搓搓手準備開揍之時,一旁的蘇澈像是做出了什麼抉擇一般。
“張道長,不勞煩您出手了,我跟宗峰主回宗便是。”
蘇澈臉上看不出有太多表情,只是平淡地說道:“宗峰主,小子蘇澈,家父蘇胤龍已經不在人世,晚輩知道峰主前來是為了那柄‘千殤’,千殤劍如今不在這裡,但峰主放心,此劍下落,晚輩自會為峰主帶路。”
老道士聞言一愣,略帶詫異地看向蘇澈,前方交戰三人也面色一變。
“不可!蘇小子,你難道……”王屠夫焦急吼道。
“王大哥且寬心,我自有決斷!”蘇澈平靜打斷了王屠夫的話語。
宗旬見狀也是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這個鐵匠模樣的男人,很快就露出了開懷的笑容,抬手示意身後弟子收陣停手。
“哈哈哈,蘇小子,都長這麼大了啊,可還記得老夫?在你小的時候,老夫可是抱過你的哈哈!”
一旁的老道士一臉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或是覺得無趣了,又將紙扇蓋在臉上,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蘇澈倒是淡淡地笑了笑,應道:
“當然記得,不過小子倒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宗老峰主,還是宗老峰主——寶刀未老啊!”
好似睡熟的老道士突然翻了個身,略微挑眉。
這小子,還以為是個老實貨!這懟人的腹黑本事,加上蘇清河那個小兔崽子——一脈相承啊!
宗旬聞言臉色一黑,但還是勉強擠出笑臉,一手負於身後,一手做“請”的手勢。
“那,走吧——蘇師侄?”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這天底下罕見的道境在這兒就有倆,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個?
蘇澈從容邁步,臨行時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那間小屋,在心底裡嘆了口氣。
就是有些對不住你娘倆了……
“張道長,蘇澈這是何苦呢?”葉青兒緊緊皺著眉頭,看著裝睡的老道士,低聲問道。
邋遢道士翻了個身,懶洋洋地傳音道。
“貧道方才其實是不能動手的,除卻受因果之力影響,域境之上的力量對這座天地的負荷是極大的,就算貧道使些小手段對付這宗旬,那也多多少少會對沈老二造成一些影響,除非沈老二打算放開手腳行事,我才會跟著他出手。但如今顯然還不到時候,那煉神訣古怪的很,沈老二必須先摸清楚應對的方法,他現在已經泥菩薩過河了。
蘇澈他知道今天的局可能更大的目的是針對沈問天,劍宗的人指不定跟天機閣有什麼骯髒的交易,要是任由他們搞破壞,局面定然更是一團糟,他不想因為他導致最壞的局面發生。而且依照劍宗的情報——連蘇胤龍是死是活都無法保證,估計更不知道蘇澈已經成家了,還有個兒子。他這麼做,保全他妻兒的同時,也是希望貧道能照看照看那小兔崽子。
哦,對了。蘇澈其實已經邁入歸元境了,多多少少也有些自保之力了,你們也不必擔心。”
“嘶——”三人倒吸一口涼氣,面面相覷,這麼多年來竟是一點都沒有察覺此事。當真是虎父無犬子,年不過半百的一品歸元!堪稱恐怖的修煉速度啊!
前方一直不曾回頭的沈老此刻也轉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堅毅的面容,並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那父子倆都是一個性子,下定決心就是勸不動的。
“曹小先生,有勞。”宗旬高聲道。
可是那半空中的少年毫無反應。
“趕緊滾!”
沈老聞言冷哼一聲,手杖重重一揮,劍宗一行人皆是消失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