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餘暉漸散。
傍晚時分,忙碌的小鎮也終於迎來了一天歇息的時刻。蘇鐵匠正準備停下手中的活兒,似有所感,抬頭望向巷子盡頭。一道女子身影攙扶著一個年邁的老者出現在視野裡,蘇鐵匠見狀趕忙快步上前,正欲幫忙,老人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三人最終在鐵匠鋪門口停步不前,蘇鐵匠見老人沒有進去的意思,正要去屋子裡搬來那張太師椅,不曾想又被老人制止。無奈下,便待在原地與老人一同站著。看著老人微仰起頭,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半空中,蘇鐵匠數次欲言又止,最終卻還是保持了沉默。一旁的女子看出了蘇澈的侷促不安,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如此拘謹。
“沈老,不知——您在看什麼?”
“有客來訪。”
“……是為劍而來的麼?”蘇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道。
“不僅僅是為劍而來。”
空氣中再次陷入了沉默,半晌,蘇澈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正準備咬牙開口。沒想到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不要有負擔,我答應過你父親,只要老夫還在,輪不到他劍宗來這兒撒野!”
老人這番話的語氣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蘇澈心神一震,低下頭不再說話。
“大人說話呢,你個臭小子看什麼看!不怕被你爹用錘子把你屁股揍開花呀!”一個神出鬼沒的邋遢道士踮起腳,一抬手,“啪!”的一聲打在正鬼鬼祟祟從門縫探出頭來“查探敵情”的少年,笑哈哈地罵道。
說是少年,其實離他第一次見到這小子也已經三年了,蘇清河看起來早就長大了,雖未及冠,也已是舞象之年的大小夥了。現在要拍他的頭都得踮起腳,老道士還真有些不習慣了……
少年吃痛,咬牙切齒,差點沒忍住轉過身給這老傢伙來一腳,想了想沈爺爺和老爹都在呢,又怕這老道士倒地不起訛他一手,不由得開始勸自己忍一時風平浪靜,最後只能鬱悶地冷哼一聲。
老道士也懶得理他,不緊不慢地向鐵匠鋪三人走去,頭上不知何時戴上的蓮花道冠一晃一晃的,笑呵呵地吆喝道:
“晚上好啊,各位,吃過飯在這兒聊閒天呢,來來來算上貧道一個。”
“見過張道長——”蘇澈和葉青兒瞧見來者連忙行禮道。
“哎~客氣了客氣了,太見外咯。”邋遢道士話語之間全是推脫,但那滿面紅光倒是可以看出他很是受用。
沈老隨意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
“誒~沈老二,你這就不厚道了,老友見面怎麼也得寒暄兩句吧。怎麼,你還能把這天看出花兒不成?”
老道士很是不滿地擼起袖袍,雙手叉腰對著於眾人而言德高望重的沈老吐著唾沫星子。後面兩人見狀只得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有聽到。
“哼!老傢伙,整天在我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看著都嫌煩!沒把你攆走不錯了,還老友見面呢,你怎麼不盼我活得比你長?”沈老沒好氣地罵道。
你大爺的,說得好像多久沒見一樣,發生在這整個小鎮的蛛絲馬跡老子還不是盡收眼底?你這老傢伙在鎮上擺了個誆人的攤子,又整天遊蕩的,我會不曉得?
蘇澈看到這一幕有些懵,在他印象裡沈老一直都是威嚴的代名詞,沒想到還有如此有趣的一面。葉青兒在吹鬍子瞪眼的兩人後面輕掩著小嘴,竭力忍著笑。
說來也奇怪,這張道長跟沈老可是一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對兩位成名世間的佼佼者有所耳聞。一個是來自武當山的天之驕子,一個是來歷神秘的不世出的天才。據沈老所說,他本來不應該在江湖上揚名的,只不過當年的他年輕氣盛,做了件不足為道的小事,弄得這天下人人皆知。當時聽到這兒的葉青兒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小事?她小時候聽爹爹說,當年的那件事幾乎間接改變了天下江湖的格局,這能叫小事?但——歸根到底,她覺得這兩個人好像並沒有,也不應該有什麼交集才對啊……
三年前,一個老道士來到小鎮上,瞧著像是誤入此地的。但沈老只在一開始的時候出了一次面,甚至連一次像樣的對話都沒有——後面老道士就賴著不走了,還在小鎮上擺了一個算命攤子,上面明碼標價八錢一算,說什麼“逆天改命,童叟無欺”。沈老對此也是不置一詞,放任他折騰,老道士好像也覺得理直氣壯,這可是他謀生的絕活。
不說普通人家,鎮上的修士一開始都是對這位不太正常的道士敬而遠之,此人雖然打扮的像個行走江湖的老騙子,言語滑稽,不拘小節,但那頭頂上的道冠——蓮花冠,那可不是一般道士能戴的,必須是道法高妙、功高望重的人物才有資格佩戴。
簡而言之,大人物,惹不起。
鐵匠鋪門前,邋遢道士對沈老的譏諷置若罔聞,伸長脖子往半空中望去,看了一會兒,喃喃道:“惡客登門,來者不善啊——”
老道士又偷偷瞥了眼身旁的老傢伙,見他並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便沉默了半晌,最終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臉,沉聲說道:“沈問天,你不可能算不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沈老面無表情地說道:“在我的地盤,他們誰也動不了!”
“要是這一次是衝你來的呢?”老道士緊緊盯著眼前的人,問道。
沈老心頭一顫,沉默了良久。
“他們當中有天機閣的人,天機閣的秘術你自己心裡有數,他們矇蔽了你所有測算,貧道也差點被他們騙過了,你……”
“我知道。”沈老輕聲打斷了老道士的話,“我還知道……來的人是誰。”
老道士聞言一怔,雙手攏起袖袍,沒有再多說什麼。後面的兩人此時已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了,嘴巴微張,面面相覷。
居然有人能威脅到沈老!而且,聽張道長這麼一說,沈老——似乎很有可能是天機閣的人。就算不是,也應當關聯極深,畢竟天機閣本來就隱於世間,其中的秘術,根本不可能傳與外人,更不可能流落在外……
“你不該牽扯進來的。”
沈老突然轉過頭來,注視著這個老友,聲音沙啞道:“我已經很老了,很多事都力不從心了,是時候該放下了……”
老道士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般,裝模作樣掏了掏耳朵,側過頭來想要聽得更清楚些。忽然間,他臉色一變,轉頭死死盯著遠處。
“來了。”沈老不帶感情波動地輕聲自語。
遠處的空間肉眼可見地出現了一些波動,一陣扭曲過後,兩個身著蓑衣的人以及十數名統一服飾的年輕身影緩緩出現。剛剛來到這片天地,十數個劍宗弟子不禁有些好奇,其中幾個忍不住四處張望著,好像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鎮,甚至還能看到很多沒有修為的普通人歇下一天的活兒在樹蔭下閒談家常,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他們憑空出現在此一般。身穿蓑衣的老峰主卻是震驚不已——納一方天地為己用,幾乎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絡,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難道?!
沈老此時渾濁的雙眼緊緊盯著另一名身穿蓑衣的年輕身影,片刻過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既成定局,罷了罷了。小傢伙,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老頭子我啊……
“這裡,不歡迎你們!”蒼老而威嚴的聲音迴盪在天際,甚至讓這片空間的壁壘都泛起一道道漣漪。
老峰主宗旬頓時神色駭然地望向傳來聲音的方向。
道境?!不可能!此地居然有道境強者!
相比之下,一旁的少年輕輕摘下斗笠,神情平靜,好似早有預料一般。只是……他總覺得這位老者的氣息有些熟悉,難道是錯覺?
老人掩藏起眼神深處的複雜,向前邁出一步,一股無與倫比的氣勢驟然散開,瞬間壓得宗旬無法抬起頭來,身後的一眾劍宗弟子更是齊齊跪倒,各個臉色漲紅,像是有一座泰山壓在了眾人上方。唯獨那最前方少年,神色自若,不受半分影響。
“再說一遍,這裡——不歡迎你們!”
“這位前輩,在下此番冒昧前來,只為處理劍宗內事,絲毫沒有冒犯前輩的意思,還請前輩息怒。”宗旬勉強地費力抬起頭,恭敬地拱手說道。
“別跟老夫提劍宗,在這裡,一切老夫說了算!”
宗旬再次低下頭,還欲開口。霎時間,空氣中幾乎凝固的氣壓緩緩消散,宗旬不由得一愣,身後弟子也一頭霧水地爬了起來。
接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個手捧羅盤的少年身上。
天地一瞬清明,如釋重負。眾人面面也相覷,原來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