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口的半邊天早被火光映得通紅,枝頭新雪被嘶喊聲震得簌簌落下,隨著梅花一同飄在了地上,不多時一潑鮮血灑在了那處,迅速將積雪融出凹陷。
安俊雨騎在馬上,回手揮劍刺中一人胸口,腥熱的血淋了半身。
他伸手一擦,指尖黏膩愈重,鼻腔裡都嗅得到嘔人的味道。
“正是守衛鬆懈之時,怎麼會攻得如此艱難?”
另一邊秦旭正將插進侍衛後背的長劍抽出,身上盔甲同樣已有半邊血汙,聞言卻有些厭煩的回道:“若不是去牢中救你打草驚蛇,豈會讓禁軍有所防備!”
安俊雨冷哼一聲:“秦朔城府極深,心思狡詐,若不是我親自見了安錦雲那般奔潰模樣,你能肯定安御風真是死透了?”
並非他謹慎過頭,只是這一舉……順利得有些過頭。
以一敵百能在敵軍陣營裡殺個七進七出的少年將軍,就這麼被他輕易殺了?
他心中總是惴惴不安,直到見了安錦雲那副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的模樣,這才放下心來。
秦朔心機深沉,難以叫人揣測,十年的親信也能眼也不眨得除掉,但他這個六妹妹到底還嫩著,欲要殺了她的恨意不會做偽。
秦旭翻身棄馬,腳尖輕點若燕,揮劍又斬兩人,望著再無禁軍衝過來,這才鬆了口氣,而後邪佞笑道:“你未免疑心病也太重了些,人是你親自殺的,你連自己都信不過麼?”
他揚手朝後下令道:“隨本王攻進皇宮,先去龍興殿質了太子妃,拿下太子項上人頭的來日封侯進爵,賞金萬兩!”
安俊雨知道秦旭心裡肖想他那冷豔的六妹妹,只是沒想到這時候還提上一嘴,頓時面露鄙夷之色。
不過先質了安錦雲也好,以此來捏著秦朔命脈,不怕他不低頭。
隨著震天嘶喊,秦旭的人將宮門開啟,他騎馬踏過橫在地上的禁軍屍體,就連血液都沸騰起來。
那雙桃花眼中的野心此刻展露得一覽無餘,他興奮地策馬走在前面,忽而兩旁風聲四起,憑著本能驟一側首,險避奪命冷箭。
安俊雨心中大驚,喊道:“有埋伏!”
說話間,數百隻箭矢如雨般落下,將三分之一的人馬瞬間紮成了篩子。
沒等他們喘息,只見前路又是百米長的禁軍隊伍行進過來,為首之人身披魚鱗甲,腰側銀劍映著寒光,正是秦朔。
秦旭已經殺得雙眼通紅、目眥欲裂,此刻見了平生之敵,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他冷笑一聲:“也好,省得找你了。”
說罷夾了下馬腹就衝了過去,不顧安俊雨在後邊氣急敗壞的勸阻。
他已然亂了陣腳卻不自知,周身氣息是前所未有的陰狠暴怒,視線裡只剩下了百米外策馬而立的那個人。
秦朔並不言語,只利落地抽出腰側銀劍,飛身斬殺兩位近身反賊,向著秦旭迎了上去。
瞬間兵戈相交之聲、戰馬嘶鳴之聲,雪天下一片刀光劍影。
兩人都擅用長劍,秦旭眼前一片猩紅,出手便是殺招,看著來勢洶洶難以抵擋,卻叫秦朔一一輕鬆化解。
兩人過了百餘招,秦朔連表情都未曾變下,反觀秦旭,交手間已經力不從心,身背上已有數處劍傷,一呼一吸間盡是濃重的血腥氣。
他抬眼看著秦朔遊刃有餘的身影,忽而悲從心來,知道自己大抵是要敗了,卻又爆發出一股孤注一擲的戰力來。
他手中緊緊握著那把長劍,以一個極刁鑽的姿勢甩手擲出,一聲清嘯攜夾著森森寒意,直奔秦朔心口而去。
許是看得出秦旭已是強弩之末,安俊雨咬了咬牙,與三個人一同上前糾纏住秦朔。
秦朔神色一凜,抬眸輕瞥,旋身利刃刺出挑落兩人項上人頭,卻又被安俊雨和剩下一人逼回原地。
電光火石間,眼看那長劍離秦朔不過寸長距離,一杆銀槍不知從何處斜著穿來,“錚”的一聲打中長劍劍身,竟直接將那劍從中間震斷開來,銀槍順著走勢插入身後紅牆。
“欺負我妹夫,真當我這銀槍吃素的?”
一個清朗的少年音色從眾人身後牆頭傳來,兩方紛紛轉頭看向聲音之處看去,只見一氣宇軒昂的身形立在牆上,行雲流水般矯捷翻身下來,回手輕鬆抽出牆上銀槍——不是安御風又能是誰!
“不是……怎麼可能?!”秦旭瞳孔大張看著毫髮無損的來人,兩個太陽穴繃得發疼,眼前陣陣發黑,終於忍不住喉間噴出濃重腥甜。
秦朔動作沒有遲疑,直接起手將面前之人攔腰斬殺,又一劍刺入安俊雨腹中,卻並不下死手,眼神淡漠地看著人緩緩在他面前倒下。
安俊雨手捂腰腹,眼底滿是不可置信,身上的鈍痛錐心,卻不及看見安御風步步向他走來時的震驚。
“我明明親手……”他一時混亂不堪,氣力殆盡,躺在冰天雪地裡大口喘息卻說不出話來。
安御風撣了撣身上浮雪,低頭對上安俊雨那雙驚懼愕然的眸子。
“你究竟……是人是鬼?!”
漫天雪花飛舞中,那冰冷的銀槍扎進安俊雨血肉模糊處,刮骨寒意沁入他的心間,大片鮮血湧出,將他身下雪地染了通紅。
安御風拔出銀槍,涼聲道:“不急於這一時,你可以下地獄慢慢想。”
安俊雨喉頭“嗬嗬”急喘兩聲,頭一歪沒了呼吸。
大勢已去,剩餘亂黨皆被禁軍拿下,影七上來請示如何處置,秦朔正蹙眉瞧自己劍身上的汙血,想也未想輕飄飄道:“殺無赦——”
“怎麼樣?我來的可還算及時?”安御風眉梢嘴角俱是得意,穩步走過來拍了拍秦朔的肩膀。
秦朔將佩劍丟給影七,自己拿了個帕子將手擦乾淨,聞言臉上略有無奈之色。
“你身上的傷好了?”
“哪能那麼輕易的,”安御風這才顯出不快來:“那廝下了死手……不過我怕我再不來——”
他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腦袋道:“我怕我再不來,六妹妹就要與你和離了。”
秦朔心頭委屈啊!
這些天他幾番忍不下去,看雲兒竟那樣小心翼翼同他說話,還不如把他的心放在鈍刀上來回滾。
正要開口,隊伍中讓出一條道來,黑壓壓的侍衛群裡,一個少女披散著頭髮跑過來。
“秦朔——”安錦雲喘著氣,直到看見玄衣少年沒事胸腔中慌亂的情緒才慢慢安定下來。
秦朔墨色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展開雙臂欲要攬少女入懷,整個人周身的陰鬱一掃而光,嘴角止不住的翹起,細碎的笑意盛在眼中。
“雲兒——”
兩人正要碰到,安錦雲驀地伸手將秦朔一把推開,看向他身後之人。
眾人看著太子殿下被推開在雪地裡摔了個結實的屁股墩兒,一張俊臉上還掛了旁邊枝頭抖落的浮雪,好不狼狽。
“二哥哥!——”
“哎——”安御風歡喜的應了,將少女摟進懷裡來。
秦朔一把抹去臉上冰涼,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人當他面緊緊擁抱,
“你……你沒死?”安錦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不手足無措,直到被安御風結實抱在懷裡,感受到對方透過衣裳傳來的體溫,這才又哭又笑道:“你還活著?太好了……這是怎麼回事?”
秦朔雙手抱胸立在一旁: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夫君也還活著?你要不要看一眼?
“有六妹妹送的東西保護我,我怎麼會死,”安御風笑眯眯的任少女慌里慌張地將他身上摸了個遍,確定他是真人不是幻象,從懷中掏出那塊已經碎了的狻猊獸護心鏡來。
“二哥哥……”安錦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埋頭在對方胸膛前哭了起來。
“這不是好好的麼,怎麼還哭……”安御風手忙腳亂地用指腹將那張蒼白小臉上的淚水小心擦去,溫聲哄道:“二哥哥答應你會回來的,何時食言過?”
見兩人抱得差不多了,安錦雲也漸漸接受這個事實,秦朔適時咳嗽兩聲,看著安御風目光不爽道:“差不多得了啊。”
安御風明白過來秦朔的意思,終於替對方說了句話。
“此次有驚無險,還得多虧了太子殿下。”
安錦雲這才想起來旁邊被晾了半天的人,鼻音濃濃道:“怎麼?”
秦朔上前去溫柔撫過少女長髮,眼裡是化不開的愛意:“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當時你為此事擔心成這樣,我怎麼會半點無動於衷呢?”
他一邊說話,一邊暗搓搓用身子將兩人隔開,終於將安錦雲半圈在自己懷裡。
他早就知道安錦雲的那些擔心從來不是說說而已,自然暗中做了準備。
安御風是反應慢,也不至於慢成這樣,看著已經空了的懷抱無語:我那麼大一妹妹呢?
又念在秦朔確實幫了大忙,才沒有吭聲,在一旁跟著解釋道:“太子殿下派人跟著我,見情況不妙,立刻將我護送到了別處養傷,安俊雨殺了的那個,是旁人覆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那這幾日……?”安錦雲窩在秦朔懷裡慢慢回過神來,神思清晰起來,抬眼瞪向秦朔:“你既一早知道,為何不早告訴我?要我白白忍受這許多煎熬。”
秦朔心頭一跳,連忙找補道:“都是大哥的主意。”
安錦雲心思單純,若是真知道安御風還活著,定然裝不出悲痛來,安俊雨多疑,且當日走得匆忙確有疏漏,只得出了如此下策讓安俊雨認定安御風已死,這樣才能引蛇出洞,讓秦旭自以為時機成熟,妄想謀逆。
“是是是,都是大哥的主意,”安御風連連點頭,反正現在大哥不在,六妹妹的怒火暫且由他揹著。
“雲兒,此事瞞著你是我迫不得已,今後斷不會叫你這樣委屈,”秦朔深深嘆息,終於能將這些天的愛憐與愧疚表現在面上。
這些天他根本不敢多看雲兒的眼神,只一眼就叫他肝腸寸斷。
“還有一件事,”秦朔微微低下頭去,攏著對方的小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又偏了偏頭輕輕落一個吻在上面。
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摻雜著心疼、愧疚和傷心,讓安錦雲不由自主的揪心難受起來。
“我……我不生你的氣,事出有因,我豈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女子……”
秦朔開口打斷她:“不,你該生氣。”
他眸底的心碎那樣明顯,像是雪天裡被人丟棄的小狗,用自己的臉頰輕輕蹭著安錦雲的手,固執的又重複一遍:“雲兒,你應該生氣。”
“我不要你委曲求全,我不要你有話憋在心裡,我不要你識什麼大體講什麼道理,”他說到這兒又想到昨日安錦雲小心翼翼流淚的模樣,頓時心酸得不行恨不得將混賬的自己打兩拳。
“你生氣就衝我發脾氣,打我罵我都好,唯獨不能委屈自己。”
“我從來不覺得你驕縱,更不會覺得你麻煩,你做什麼我都歡喜,”他將頭低下去埋在安錦雲頸邊,深深吸了一口氣,攬在少女身側的手微微顫抖。
“所以像昨天那樣的話,你不準再說,”他將最真實的自己剖開來展現在安錦雲面前,讓人感受到了他內裡的那份……脆弱。
是的,他竟然也有脆弱、害怕的時候。
安御風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牙齒都有些發酸,擰著眉心想,這太子殿下書讀的就是多些,小詞一套一套的,他要是個姑娘,此刻還不得被哄得心花怒放的。
安錦雲臉上終於帶了笑,其間也夾雜著兩分心酸:“還當著二哥哥的面你瞎說些什麼……知道了。”
她抽出手來作勢要捶秦朔,最終卻只是伸手捏了捏秦朔柔軟的耳垂:“以後你若騙我,我必是要收拾你的!”
“嗯,”秦朔溫聲答應,將少女攔腰抱了起來,將風雪擋在身後。
——我擁有你,何其幸運。
——四季輪迴,寒來暑往,日月盈仄無盡,萬事萬物生生不息,但只要你在我身邊,便是人間值得。
——好在這輩子,我們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