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瞧了一眼酒葫蘆,又喝下一口酒,才接著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酒。每天都想要把自己給灌得爛醉,也唯有在這盡歡居中,我才能實現這個願望,每天都能把自己給灌得爛醉,因為這裡誰也不能動手。可若是在外的話,我就不敢如此了,我怕我剛爛醉躺下,就會有人來要我的命。”
一陣涼風吹過,竟將趙永昌的衣襟吹起。蕭讓看了一眼,見趙永昌的胸前佈滿了傷疤。但他卻也知道,趙永昌自打十四歲出道以來,還從未受過傷,這些傷疤都是趙永昌出道前練功時所留下的。
同時,蕭讓還注意到趙永昌的衣服已經洗得發白,衣襟和袖口處還都有明顯的磨損,他的衣裳雖然乾淨,但卻很舊,和蕭讓自己的華貴衣裳相比,簡直是寒酸得很。
蕭讓說道:“你瞧你現在的樣子,哪裡像是個名刺客或者說是大劍客?”
趙永昌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可從來都沒承認過自己是名刺客或者是大劍客。我是個刺客,這不假。但其他的則都是你們強加在我身上的,甚至都沒問過我是否同意。”
蕭讓脫口問道:“你難道不想在江湖中成名嗎?”
趙永昌搖了搖頭。
蕭讓以為他不想。
可他的答案卻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成名對於一個刺客來講,好像並不是件好事。”
蕭讓道:“但卻也絕非是件壞事,因為請名刺客出手,所需要的花紅都很多,比請沒名聲的刺客要貴上好幾倍。何況,你現在已經成名了。”
趙永昌這次沒有搭話,只是默默地喝著酒。
蕭讓原本想說“哪有十九歲的人每天都想著要把自己給灌得爛醉的?”
但話到嘴邊,他又給生生嚥了回去。因為他知道趙永昌有理由如此。
趙永昌的身世極少有人知道,他也從來不談。可是蕭讓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早在趙永昌四歲那年,他的親生父母便將他給賣掉了,原因很簡單,連年大旱,顆粒無收,實在是養活不起這個兒子了。賣掉他,也只是為了讓他能夠活下去。
而買下趙永昌的人則正是他的師父。
他的師父在買下他後,就帶著他到了一座孤島上。
在那座不知名的孤島上,趙永昌的師父教他劍法,教他內功,除此之外,師徒二人別無交流,甚至到現在趙永昌早已出徒,可他還不知道自己師父的名字。
趙永昌的師父是個極嚴格的師父,嚴格地過了頭,從趙永昌四歲到他十四歲這十年間,他從不讓趙永昌休息一天。每天趙永昌只能睡兩個半時辰,每天只有早晚兩餐,其他時間趙永昌不是在練功,就是在捱打。
——挨他師父的毒打。
練功出錯要被打,偷懶耍滑要被打,甚至沒有出錯也要被打,每天的毒打都不會拉下,不管趙永昌怎麼做都一樣。這甚至一度讓趙永昌以為他的師父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而趙永昌身上的諸多傷疤就是這樣子來的,畢竟從他十四歲出道到如今,他還從未受過傷。
至於趙永昌為什麼會當個刺客,為什麼要來到盡歡居,這也都是他師父的安排。
蕭讓曾經問過趙永昌,曾經那十年的練武時間,過得怎麼樣?
趙永昌的回答是,我雖然沒有去過真正的地獄,但我知道那十年間我就是活在地獄中,除了練功和忍受折磨之外,我就連自殺的權力都已被剝奪,除了默默承受,我毫無辦法。
任誰只要擁有這樣的一份生活記憶,那麼都會想要把自己給灌醉的。因為若是清醒著睡去,只怕在夢中還會回到那個可怕的地獄中去。
蕭讓知道趙永昌是個不幸的人。其實,盡歡居中又有幾個人是幸運的?只怕沒有一個。幸運的人又怎會去躲避他人的追殺呢?
“往後你有什麼打算?”蕭讓問道。
趙永昌再次搖頭,說道:“沒有打算。難道一個刺客還需要打算往後的生活麼?難道一個刺客不該是過一天賺一天?”
蕭讓說不出話來了。他必須要承認趙永昌說得沒錯。雖然,他本該說,你現在儘管在江湖中已闖出了不小的名聲,但你的年齡並不大,你的師父也早就離你遠去,現在你孑然一身,是時候收手了。這個天下很大,總有你的容身之處,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的。
但他終究是沒有說。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說教的人,更不喜歡別人對自己說教。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八個字他始終記得。
所以,蕭讓沒再說一個字,就離開了房頂。
趙永昌仰望星空,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確認裡面的酒已經沒有多少了,便一口給喝光了,而後便躺在房頂,閉上了雙眼,打算就在這房頂上睡一夜。
第二天,當趙永昌醒過來的時候,午時已過,已是未時,天空陰沉沉的,根本就沒有太陽。但恰是這樣的陰天最令趙永昌感覺到舒適。
趙永昌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然後便要去一樓吃飯。
盡歡居雖然不是普通的酒樓,但一家酒樓該有的功能,它都有,並且一定比天下間所有的酒樓都要做得更好。
一樓大廳除了蕭讓和幾個店夥之外,已無旁人,因為一樓的作用就是用來吃飯的,而現在已經過了飯點,所以也就沒什麼人了。
蕭讓坐在大廳正中的坐位中,面前的八仙桌上擺著八樣下酒小菜,是那種一看就很精緻也很美味的下酒小菜。
既然有下酒小菜,那麼自然就少不了酒。所以,桌子上還有一壺酒,酒壺同樣精美絕倫。
蕭讓端著酒杯,淺淺地啜了一口,而後又夾起一口菜,送進口中,邊嚼邊對櫃檯前的趙永昌,說道:“別看了,沒什麼新鮮的,也沒什麼值得你出手的。趕快過來陪我喝酒。”
趙永昌沒有回話,而是接著看下去,直至將櫃檯上方掛著的十幾個木牌牌看了遍,才對著櫃檯裡的店夥說了句:“給我上一碗牛肉麵,大碗,滿當當的。還有就是把這個酒葫蘆給裝滿酒。”
接著,他在櫃檯上留下了一錠銀子,才過去坐在了蕭讓的旁邊。
而他剛剛所看的木牌牌也絕非是普通的木牌牌。
幾乎每家酒樓裡都掛有木牌牌,而那上面一定都是店家的招牌菜。
可是,盡歡居所掛的木牌牌上面所刻的卻絕不是菜名。而是人名!正面是人的名字和花紅總數,背面是此人的籍貫年齡、武功路數和簡單的背景介紹。
只要是你的名字被掛在了盡歡居,那麼就證明著已經有人向盡歡居來賣你的命了。當然,這種事情一樣需要先給錢,而且盡歡居不會指派刺客,只會讓住在盡歡居中的刺客們自己選擇。
不論是誰,摘下木牌牌,就是接了這趟活。但你同樣需要告知蕭讓,你要多久才能完成這趟活。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如果你在自己規定的時間內沒有完成,那麼蕭讓便會出高價並立馬指派其他刺客去完成任務,同時,也包括除掉你。
牛肉麵很快上桌,趙永昌也不說燙嘴,端起來就大口大口地吃麵。
一大碗麵很快就被吃了個精光,蕭讓滿足地看著趙永昌,好像是他剛剛吃下一碗麵似的,他推給趙永昌一杯酒,但卻被趙永昌給無視了,趙永昌依舊用酒葫蘆喝酒,喝下一大口酒後,才說道:“這都大半年了,怎麼沒一個值得我出手的?再這樣下去,我恐怕就要被轟出去了。”
他的意思很簡單,木牌牌上的花紅實在是低得可憐,根本不配他這樣的名刺客出手。
蕭讓微笑道:“再等等吧,遲早會有花紅高的木牌出現,而且肯定是在你被轟出去前。”
此時,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淅淅小雨。
恰巧蕭讓和趙永昌所坐的地方剛好可以將外面的世界一覽無遺。
不過,這個一覽無遺是透過盡歡居敞開的大門往外看的,因此也多多少少有點“井底之蛙”抬頭看天空的意思。
昨晚的屍首早就被收拾乾淨,天沒亮之前就被收拾乾淨了。不管這條街上在夜間有多少屍首,地上有多少鮮血,天沒亮之前一定會被收拾乾淨,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淅淅小雨中有一個少婦跪著,她正對著盡歡居跪著,身穿縞素,頭戴白綾,同時她還挎著一個竹籃,竹籃裡有六七枚雞蛋、一捆大蔥和一些別的新鮮蔬菜。
雨越下越大,也越來越急。可那少婦還是一動不動地跪著,任憑風吹雨打都紋絲不動。
趙永昌看著那少婦,忽然來了興趣,問道:“老蕭,那人跪在那裡多久了?”
蕭讓想也沒想,便答道:“她每天天亮而來,天黑則去。風吹雨打,眾人嘲笑,她卻巍然不動。時至今日,她已經連續跪在那裡一個月了。”
“一個月?”趙永昌不敢相信。其實,他早就知道有個少婦每天都要跪在盡歡居的正門口,面對著盡歡居而跪。但他卻不知道這個少婦為什麼要跪在那裡,更不知道她已經連續跪了一個月了。
因為趙永昌每天都把自己喝得爛醉,而喝得爛醉之人對於時間的流逝通常都很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