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觥籌交錯,酒足飯飽,眾人散去各自回房。

陸之一神情恍惚地走在回房的路上,穿過二道門,行至長廊差點撞上陸之荊。

她回過神來,一臉錯愕地看著正木著臉站在前面的長兄。

陸之一:“長兄……尋我有事?”

陸之荊眯著眼,問道:“方才在席間便見你神情恍惚,現在走路都能走神,到底是什麼事,讓你費神至此?”

陸之一眼神飄忽不定,故作輕鬆地笑道:“沒事,長兄別多想。”

陸之荊並不信她的鬼話,道:“是我多想了嗎?跟趙瀾芝有關吧,舟問說趙瀾芝去了竹林那邊尋你。”

作為陸之荊副尉的舟問,早已盡忠盡職地將事情一五一十稟報給他。

陸之一微怔,想不到還有舟問這一出。

陸之荊看著眼前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妹,暗自嘆了口氣,道:“你心神已亂,這是大忌,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陸之一有些懊惱,利落地應了聲是,轉身往寢室的方向走。

在她轉身之際,陸之荊終是忍不住開口,道:“有和你三兄聊過了吧?”

陸之一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等著自己長兄的話。

陸之荊:“對於你和趙家小子的婚約,我的態度還是不變,我鎮國侯府的姑娘不必急著出嫁。

若你不喜歡趙家小子,那你只管去選心悅之人,至於婚約什麼的,只當做不知。”

說完,他細細觀察著自家小妹的神色。

陸之一想不到自家長兄會如此自白提及此事,神色有些不自然,顧左右而言他,“眼看戰事在即,也還未曾擬好計策,商量好該如何配合……長兄今日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聞言,陸之荊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他十分清楚自家小妹的性格,做決定向來乾淨利落,絕不含糊,若是對趙瀾芝沒有意思,此刻早已言明,斷得徹底;如今這般,倒是對趙瀾芝有些想法在的了……

陸之荊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再逼她,“沒什麼,你也長大了,想來心中自有成算,我就不多過問了。”

他如此說,陸之一哪還有不明白的,不禁紅了臉,匆匆告了一聲,便往內院的方向去了。

陸之荊看著自家小妹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禁笑出聲。

正當他轉身離開時,拐彎處走出一人。

來人手持法杖,丰神俊朗,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笑,此人正是夏季行。

夏季行:“我還以為兄長要上演一出棒打鴛鴦呢。”

陸之荊:“看來連你都瞧出那丫頭的心思了。”

他深思片刻,問:“你認為趙瀾芝如何?”

夏季行摩挲著下巴,片刻後,道:“雲京貴公子第一人,才學不凡,相貌絕佳,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自任大理寺卿以來,功績顯著,長兄滿意否?”

陸之荊:“誰問你這個,我當然知曉他趙瀾芝家世、才學都不差,你常在雲京走動,他人品舉止如何?”

夏季行聳了聳肩,道:“人是倔了點,其他倒是不錯的。”

陸之荊自嘲一笑,“我倒是白費口舌了,若他有什麼不妥當的,陛下和太子殿下也不會如此倚重他,倒是我多慮了。”再說,若趙瀾芝人品舉止不端,阿父定不會留著這門婚約。

夏季行伸了伸懶腰,道:“姻緣天定,長兄儘管安心。”他挺看好趙瀾芝此人的。

……

陸之一腳步一拐,往另一個方向轉去。

片刻後,她站在靜室門前,微微出神……

陳北還在時,兩人被罰蹲靜室,乃家常便飯之事。

如今,倒是好些年不曾踏入此地了。

她深吸口氣,緩緩吐出,伸手推門而入。

推開門的瞬間,暖黃的燭光傾瀉而出,入眼是光潔的木地板,燭光折射出淡淡的光暈,一看便是有人專心打理的痕跡。

靜室,其實就是一間空房。房內的四個角落各有一根漆黑光滑的圓柱,各掛著一盞酥油燈,照得滿屋亮堂堂的。

陸之一走到靜室的中央,席地而坐。

她學著小時,閉眼冥想,摒棄雜念……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驚呼聲響起。

“姑娘!”

陸之一循聲望去,靜室南側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記憶中沒有的小門,或許是燈下黑的緣故,她自進來並沒有注意到這一改動。

只見一頭髮花白的老嫗從中走出,老嫗步履踉蹌,跌坐在地上,她顫巍巍地朝陸之一的方向爬去。

老嫗靠近時,嘴裡呢喃著姑娘二字,待她看清了陸之一的臉時,動作微頓,而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眸底閃著亮光,顫著下巴張了張嘴,可惜半天也沒有吐出一個字。

老嫗佈滿溝壑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愈加可怖,陸之一面帶三分驚訝七分疑惑,“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處。”

誰知,她話音剛落,似乎觸及了老嫗的傷心事一般,頓時涕泗交流,打了陸之一一個措手不及。

陸之一有些手足無措,“老嬤嬤,您,您這是……有何苦衷,大可說與我聽,或許能為您做主。”

她最怕別人在她面前掉眼淚了。

老嫗乾枯的雙手用力拽著她的手腕,死死盯著著她的臉,痛哭流涕,許是哭得太傷情,嘴巴張張合合卻只能發出嗚咽聲……

不知過了多久,陸之一甚至都有些麻木了,老嫗才從泣不可抑轉為抽抽噎噎。

片刻後,許是哭累了,老嫗這才抬手抹去眼淚,眼神熱切地看著陸之一,道:“姑娘可是鎮國侯府的四姑娘?”

說完,還不等陸之一應答,她又神經兮兮地自言自語,道:“瞧老婆子這是什麼話,四姑娘長得這麼像夫人,肯定是咱們家四姑娘沒錯了。”

陸之一蹙眉,抓住了她話裡的關鍵詞,問:“嬤嬤認得我阿母?”

自她懂事以來,府裡頭有關生母宋書眠的痕跡,少之又少,似乎是被人有意抹去了一般,府裡頭連一個曾經伺候過宋書眠的下人都沒有,甚是奇怪。

為此,陸之一還曾問過陸從安和陸之荊,可反常的是,對陸之一一向有求必應的父子兩人,在此事上卻三緘其口,只說伺候宋書眠的人本就不多,那些人在她離世時,就被遣散回原籍了……

想到這兒,陸之一的視線落在老嫗身上,眸中有疑惑浮現,卻又在眸底藏了些探究。

陸之一:“敢問嬤嬤可是阿母身邊的人?”

“四姑娘可以喚老身一聲林嬤嬤。”老嫗又哭又笑,顫著聲音道:“四姑娘不認識老身也屬正常,畢竟老身離開時,姑娘才剛出生呢。”

陸之一霍地反手抓住林嬤嬤的手臂,縱聲問道:“你說什麼?”

林嬤嬤?這不可能!

阿父說過的,林嬤嬤在遣散回原籍後的第三年便因病亡故了……

怎麼可能!

本來,林嬤嬤還在高興地絮叨著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咱家四姑娘之類的話,卻猝不及防被陸之一的反應嚇了一跳,一時愣在原地,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

陸之一小心翼翼地確定,“您真的是阿母的乳母,林嬤嬤?”

林嬤嬤這才回過神來,面帶驚訝,“正是老身,四姑娘那時還那麼小,竟識得老身?”

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荒誕至極,道:“瞧我說的什麼話,剛出生的孩童怎麼可能會認人,定然是大將軍在姑娘面前提起老身,姑娘才知道老身的名諱。”

聽了她的話,陸之一眼神極為複雜,似乎有什麼從心中一閃而過,奈何思緒來去太快,她尚來不及抓住。

陸之一問出心中疑問:“嬤嬤怎麼會在這兒?”

靜室地處偏僻,陳北還在時,靜室只有她和陳北兩個常客,雖人煙罕見,卻可算有些人氣的,可自從陳北走後,府裡連尋常下人也不曾踏足此地……

按此推斷,林嬤嬤最早是在三年前才來到此處的。

可是,為何呢?為何阿母的乳母會被藏在府中?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林嬤嬤開口了,“夫人走後,大將軍仁厚,將我送回夫人孃家的莊子養老。

可在大約三年前,不知怎的,莊子裡就遭了賊匪,死傷無數,老身能撿回一條命,還是大將軍的人關鍵時刻救了老身一命,這才又將老身接回了府裡住,可莊子裡頭的其他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陸之一眼尖地注意到,林嬤嬤在說這些時,臉上隱隱帶著恨意,同時,她也從這些話裡抓住了其中關鍵之處。

陸之一雖心中疑惑重重,面上卻不顯半分,問:“阿母的莊子……豈不是在西涼城?”

西涼城位於大夏西南方位,與大梁國都昭陽城相近,雖離大漠城不遠,卻也要大半日的車程。因此,雖說將林嬤嬤送到西涼城也屬正常,可阿父和長兄又為何誆騙於她,說林嬤嬤已不在人世……

而且,阿父又為何在林嬤嬤身邊留了人保護?此番種種,皆是疑點重重。

讓她不得不深究。

“對,夫人的孃家,夏家,也就是姑娘的外祖家,在西涼城可是有名藏書世家,備受當地學子尊崇。”林嬤嬤臉上帶著與有榮焉的神色。

陸之一微怔,自打她出生以來,就未曾見過外祖一家,阿父和兄長們也鮮少提及,驟然從林嬤嬤口中聽到有關夏家的資訊,她心中生出一絲怪異,總覺得阿父似乎有什麼在瞞著她,就連兄長也是……

“方才聽嬤嬤提到,阿父留了人在嬤嬤身邊……這是何意?”此刻,陸之一心裡存著徐徐圖之的計劃。

畢竟,阿父總不能未卜先知,留下人手保護林嬤嬤,除非……

阿父早就知曉有人會害林嬤嬤!

可誰會大費周章害一個微不足道的嬤嬤?

林嬤嬤似乎驚訝於她有此一問,眼神飄忽不定,最終又似下定了決心般,“是,老身也是在生死一刻才知道,大將軍留了人暗中護著老身。”

“在那之前,老身還整日怨懟大將軍,原來大將軍是念著夫人的,可又為何不替夫人報仇……”林嬤嬤喃喃道。

聞言,陸之一心中思緒翻飛,總覺得有什麼就要浮出水面了,只是她不敢相信心中所猜測。

“嬤嬤,你這是什麼意思?”陸之一臉色凝重。

因為心中猜測,她渾身氣勢驟然沉了下來,就連呼吸也變得輕了許多,這是她狙擊敵人時才有的狀態。

林嬤嬤下巴顫抖著,渾濁的眼珠再次湧出淚水,“姑娘,此事大將軍本不讓老身告訴您的,可老身自知時日無多,這陳年舊怨總得要有人記得為夫人鳴不平啊。”

這些年來,林嬤嬤一直在等,等陸從安為宋書眠報仇,將加害之人繩之以法,將幫兇的醜陋面目公之於眾;可林嬤嬤等了一年又一年,也不見陸從安有所動作,反而有將此事掩下的意思……

隨著年紀漸長,林嬤嬤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怕啊,怕自家夫人白白送了性命,害她之人卻毫髮無傷,所以,她今夜驟然見到與宋書眠有七分相似的陸之一時,哪怕是違背陸從安的命令,她也選擇了遵循心意,將真相和盤托出。

陸之一垂眸,面無表情地想著什麼,周身的氣壓更低了些。

她抬眸看向林嬤嬤,問:“你的意思是我阿母並非因為產後體虛,力竭而亡,而是有人存心加害……並且,這件事我阿父也知曉,對嗎?”

陸之一心中基本已經有了答案,只是她想再確認一下。若確有此事,恐怕背後加害阿母之人,來路不簡單。

林嬤嬤第一次見陸之一,雖不瞭解她的性子,卻見她遇此大事,尚能面無表情應對,可見其心性之堅定,一時不知該為故去的宋書眠高興好,還是該心疼陸之一好。

林嬤嬤點了點頭,隨後又感慨道:“四姑娘像夫人,卻又一點兒也不像夫人。”

陸之一眸中有光微閃,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趙夫人說過,甚至連陛下也說過……

許是太久沒有如此暢快說過話,林嬤嬤自顧自地說著:“夫人自小文靜賢淑,因著夏夫人和夏老爺極盡寵愛的緣故,夫人難免經事少了些,不像姑娘這般,想必姑娘的性子更像大將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