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少年

孫渺最後還是吃掉了那個麵包。

說實話，口感多少有點幹，不過餓過頭了以後，進食就變成了一種單純的心理性的需求。

就像是……孫渺在老屋的小房間裡一遍遍記下時間的那些日子。

“再等等哦，馬上就好了。”林安在廚房中嚷道，似乎是擔心孫渺等著急了。

同時從廚房傳來忙碌的聲響，鍋碗瓢盆，水流嘩嘩，然後是啊的一聲驚叫加之咣噹當的巨響。

……搞什麼啊？

孫渺不由地從沙發上站起身，徑自向著廚房走去。

“等、等一下啊。”慌慌張張的聲音。

孫渺聞言頓了一下，接著加快腳步走了過去。剛走到廚房門口就看見，坐在地上一臉尷尬的林安，身邊還倒扣著一口鐵鍋。

該說不說幸好，還沒有點火……

“就是說，那你等一下下的，這下我的光輝形象都破滅了吧。”林安嘟嘟囔囔地從地上撐起來。

“沒有的東西要這麼破滅啊。”孫渺伸手拉了他一把，順手把鐵鍋撿起來放回了原位。然後又將少年撥拉到一邊：“還是我來吧。”

孫渺說著，然後熟練地扭開閥門，倒油點火，將切得七歪八扭的食材一起倒進去。刺啦啦，熱油的煙氣升騰起來。

林安躲在孫渺的身後，嘖嘖稱奇，像是在看什麼西洋鏡。

“好厲害哦，簡直跟李阿姨有的一拼。”

李阿姨是林安家裡的保姆，每隔一段時間會到這個地方打掃一下衛生，買一些新鮮的果蔬牛奶，本來有準備一起跟著林安到靠近學校的這所公寓來常駐，料理林安的生活起居。但是被林安嚴詞拒絕了。

“我是個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

林安拍著胸脯說得信誓旦旦，但其實就是不想被管而已。

他在家人面前表現得很乖，加之成績優異，所以林父林母都對這個兒子比較放心。

要說，林安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學男生，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喜歡撒嬌。孫渺之前見過林安的爸媽，感覺都還蠻嚴肅的，可能都是從事教職的緣故。就……自帶一種老師的威嚴吧。

也不知道林安怎麼養成了這麼一個性子，也許是隔代遺傳？

不過，孫渺見過林安父母的次數比較少，也不好斷定。

李阿姨孫渺倒是比較熟悉，對他這個客人一直都十分的和氣。李阿姨在林家待了十多年，看著林安出生長大的，幾乎就把林安當做了親孫子一般的疼愛。所以，林安的個性養成，李阿姨大概是出了一份力的。

看到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孫渺時不時就會想起自己的外婆，但是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頭腦中，劉月琴的面孔竟然有些已經模糊起來。

其實，孫渺一直有將那張從孫誠的玻璃臺底下抽出的老舊全家福帶在身上，不過很少真的會拿出來看。

雖然說是全家福，可照片上並沒有孫渺自己，上面的劉月琴、孫誠包括孫蝶在內，都和後來有了很大的差別，都是孫渺沒有見過的樣子，看著這樣的一家人，孫渺總不免想起，導致這一家人前後差別的罪魁禍首之一就是自己。

以至於，孫渺看著朝著鏡頭外的自己幸福微笑的一家人，會有小偷般的心虛感覺，就好像，是他偷走了他們的幸福一樣。

等到夜宵做好，兩個人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孫渺其實早就不餓了。

但是林安吃得很香，一副很有食慾的樣子，還招呼孫渺一起。

孫渺想起林安晚飯明明就有吃很多，這才過了不過一個多鐘頭，居然已經是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簡直令人費解。

雖然如此，林安看起來卻一點都不胖，甚至算是高挑瘦削的那一掛的。

最離譜的一次，孫渺竟然聽見班上有女生在向林安打聽保持好身材的秘訣。也是一個敢說，一個就敢信。

總的來說，林安的人緣非常好，無論男女，都能聊得上來幾句，尤其在女性同胞面前很吃得開。

不過，在孫渺和林安關係尤為密切的那些年，並沒有看見過林安和哪個同齡女生走得特別近過。

偶然有人問起來，林安就會說，我們都是學生誒，學生的第一要義不就是好好唸書，考上心儀的學校嘛，其他的事情都必須靠後。

他說得那樣熱切而虔誠，好像此生唯一的志向就是學海泛舟，埋頭苦讀。

看得圍觀者紛紛動容，感嘆一聲吾輩之楷模不過如此。

可是孫渺私底下見到的林安卻是一個能逃課就逃課，能請假就請假的不積極分子。

“沒關係啦，反正他們只要看到結果是好的，那麼就是好的。”林安捧著撐的圓圓的肚皮大喇喇地攤在沙發上，無所謂地說道。

孫渺不清楚對方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也許是學校的老師？又或者是林父林母？

說話間少年突然又振作精神，一下子坐直身子對孫渺說道：“所以，從今天開始，我會監督你好好學習，直到我們考上同一所學校。”

孫渺不懂，這是什麼前言不搭後語的因果關係。

但是林安卻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說，結果是好的就行。

林安還說：“渺渺，我們可以考上同一所學校，然後繼續待在一起，這就是好結果。”

然後林安就開始認認真真地掰起了手指頭：“不僅是高中，以後我們還要上同一所大學，進同一個單位，搬到同一個小區的同一棟公寓……”

聽到這裡，孫渺打斷對方不切實際的想象，毫不留情地兜頭潑了一盆涼水：“還是算了，光你要考的大學我肯定上不了，再說了，兩個人老摻和在一起，多膩歪呀，以後你總要結婚娶媳婦生孩子吧，等你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指不定覺得現在的想法兒有多蠢。”

林安聽到這話默了默，過了一會兒，他很是憂鬱地嘆了口氣，喃喃道：“難道婚姻就一定要是一男一女？”

孫渺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還想坐享齊人之福？那可是犯罪。”

林安搖搖頭：“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這人道德水準可高了。我的意思是說——”他頓了頓，突然露出有些羞澀的表情，扭扭捏捏地表示，“要是過了好些年，你未娶，我未嫁……”話音未落，腦袋上就捱了一下。

“渺渺，你幹嘛打我啊。”林安無辜地眨著眼睛控訴，就差沒把比竇娥還冤寫在自己的臉上。

孫渺很是嫌棄的模樣：“去去去，你噁心到我了。”

“哦——”林安拖長聲調應了一聲，眨巴著一雙亮閃閃的狗狗眼，心有不甘地瞅著孫渺。

孫渺表示自己要做作業了。

林安便也攤開了習題冊。

大概安靜了有個十來分鐘吧，林安似乎又憋不住了，輕輕叫了一聲：“渺渺。”

“……”

“渺渺？”

“……”

“渺渺渺渺——”

“你學貓叫呢你。”孫渺說著不耐煩地把筆一丟，示意對方有話快說。

林安點著頭問道：“那你喜歡哪種型別啊？”

孫渺一下子沒聽明白這話：“什麼哪種型別？”

“就是喜歡的女孩子的型別啊。”林安目光專注地盯著孫渺，筆桿支在下巴上陷下去一個小小的窩，“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面板黑的白的，眼睛大的小的？”

孫渺皺了一下眉，沒言語。

“你總不能長這麼大都沒覺得誰好看的吧？”林安不依不饒地追問。

眼前似乎閃過一張臉孔，蒼白的像是一抹虛影。

孫渺咬了一下嘴唇。

算是有，也算是沒有……

終於，孫渺只是說：“你吃飽了撐的一邊涼快去，不要來影響別人。”他本意是想結束這個話題。

林安聞言卻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蹭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有情況！”他大叫一聲跳到孫渺的身旁，腦袋湊過來，拽著孫渺的胳膊一個勁兒地晃來晃去。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看在咱們倆同蓋一條被子的交情的份上。”林安腆著臉道。

孫渺聽到這話，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那明明是你搶我的被子好不好？”

上學期，學校組織秋遊外出合宿，他和林安分配在一個鋪位上。不想，林安這傢伙前半夜踢被子，後半夜搶被子，睡得還跟死豬一樣，怎麼叫都叫不醒。

離譜的是，這廝一覺睡醒，發現自己抱著大半的被子，非但沒有羞愧，還熱淚盈眶地感嘆，渺渺，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怕我受涼，還主動把被子分我一半，嗚嗚嗚，你真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

結果，那之後孫渺因為感冒一連擤了半個月的鼻涕。

經過提醒，林安顯然也想起了這茬，眼神飄忽了一下，嘿嘿兩聲以示心虛。

“你呢？”孫渺突然問，“你自己都不講，憑什麼要我先說。”

“我啊。”林安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弱弱地回答，“我喜歡小蝶阿姨那樣的。”

孫渺聽到這話，明顯愣了一下。

那邊的林安顯然沒有察覺，還在小小聲地補充道：“那時候我還小，第一次在賀叔家裡看見小蝶阿姨就覺得……說起來那個時候還是你給我開的門呢。”林安笑著看向孫渺，忽然頓住了，因為他看見了孫渺的表情。

“渺渺你——”

“林安，你有病吧！”

孫渺突然很大聲地罵了一句。

林安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罵給弄懵了，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看著孫渺，想要伸手觸碰一下對方的肩膀，卻被用力開啟了。

“滾！”孫渺如避蛇蠍般的退開來。

林安見狀，不由地僵在了原地。半晌訥訥吐出一句：“這是我家啊。”

“……那我滾行了吧。”孫渺悶聲道。抓起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塞進了書包。

林安更慌了：“不是，大晚上的你去哪兒啊？！”

他說著伸手去攔孫渺，兩個人糾纏起來，咚得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孫渺率先爬了起來，正要往外走，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林安正弓著身子蜷成了一團，臉色蒼白地捂住心口，表情痛苦而扭曲。他好像真的犯病了……

手肘被輕輕碰了一下。

孫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餐桌上，面前還放著那碗沒有吃完的皮蛋粥。

……奇怪，今天是怎麼了，總是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聽說人越老越容易陷在回憶中，痴痴呆呆的走不出來，自己這樣難不成是早衰了？

他轉向一旁的賀雨寧，想問他有什麼事兒。

賀雨寧輕聲說了一句：“爸跟你說話呢。”

孫渺一抬眼，果然，賀子君正笑笑地望著自己。確切來說，餐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在看著自己。

“想什麼事情想得那麼入神，是不是交女朋友了？”賀子君半開玩笑地問道。

“哪有的事情，我哥都單著呢。”孫渺也笑，順便捎帶了一下旁邊的賀雨寧，餘光看見賀雨寧抿起的唇角，似乎有些不滿孫渺的節外生枝。

孫渺管他呢。

賀子君一聽就笑了：“這種事情哪有先後的，現在遇到合適的趕緊抓住機會，以後不要後悔才是。”然後，他像是漫不經心地提起，“這麼說起來，那天送你去醫院那個女孩兒，是你的朋友？”

孫渺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去的醫院，坐在辦公室的賀子君倒是一清二楚。

孫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是不是賀雨寧打了小報告，可是轉念一想，對方好像沒有無聊到那種地步。

可能只是偶然吧，畢竟賀子君從前是當醫生的，可能以前一起共事過的同事也認出了孫渺，就順便通知了賀子君。

……很合理。

孫渺自我說服道，可是，心底卻仍然湧起了某種不受控制的強烈牴觸與厭惡感。

也許是小時候被鎖在房間裡的那段日子的後遺症，孫渺極其討厭被管束，被監視。

可是賀子君最喜歡的似乎就是這一套。

他不會真的打造一套鎖鏈將你關在某個地方不得脫身，而是會在某個不經意地時候，若有似無地提醒你那麼一下，他一直在看不見的地方安靜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