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菜

“賀雨寧？”

孫渺站在門口叫了一聲，可能的話他不想進去，但是房間裡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像是根本就沒有人在裡面。

猶豫了一下，孫渺還是推門走了進去，剛走到屋裡，孫渺就感到有一陣陰冷的風吹到了臉上，他搓了搓胳膊，發現原來是從窗簾後頭吹進來的。

……也不知賀雨寧怎麼想的，這種天居然也不知道把窗關一下。

深色的窗簾一下下地掀動著，乍一看，就像一隻手正在簾子的後頭撥弄個不停。

孫渺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啪嗒一聲，頭頂閃爍了兩下，接著和外面同款的白色燈光籠罩了房間內部。

冷白的燈光下，賀雨寧的臉白慘慘地浮現在窗戶旁，冷不丁地嚇了孫渺一跳。

他喝了一聲，心臟劇烈地抖動兩下。

“你……你有病吧？！”孫渺有些生氣地走上前，看著坐在靠椅中的青年，“X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賀雨寧眨了一下眼睛，淺色的瞳孔籠罩在睫毛的陰影之中，有些深邃。

他的表情有些懨懨的，像是沒睡醒又像是剛從噩夢中醒來，直勾勾地落在孫渺的臉上。

“你怎麼來了？”賀雨寧低聲說道，同時蹙起了眉頭。

孫渺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可笑：“不是你聽了賀叔的吩咐，特意租了救護車把我拉家裡來得？賀雨寧，你不會睡覺睡傻了吧。”

賀雨寧聽了這話，還是窩在椅子中一動不動，他這個樣子就特別讓孫渺來氣。

“反正我話已經帶到了，待會兒要是你爸說你，可別賴我啊。”孫渺說完就轉身出了門。

路過自己的房間門口時，孫渺的目光在那熟悉的裝飾標本畫上略略停頓了一下。

……奇怪？他心裡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但沒有停留，而是徑自向著客廳走去。

客廳裡，桌子旁已經坐了三個人。

坐在主位的自然是賀子君，他的身旁坐著一襲白裙的孫蝶，這麼多年過去，孫蝶比起照片中的樣子有了明顯的變化。倒不是說她看起來有多老，只是整個人明顯清瘦下來，沒有了嬰兒肥，看起來完完全全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她的長髮披散在身後，如同巨大的黑色的蝴蝶翅膀，無聲的垂落。

孫渺在看著孫蝶的同時，女人也在看著他，有些鬆弛的薄削眼皮不足以支撐原來的形狀，在眼頭處凹陷下去，眼窩深深的，在略顯憔悴的同時，又透出些許神經質的意味。

那雙眼睛看向孫渺所在的方向，又不完全是在看著他。而像是落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彷彿是在看著別的什麼人。

這目光讓孫渺感到有點不舒服，總覺得裡頭死氣沉沉的。

這時，賀子君開口了：“既然來了，就都快坐下吧。”

賀子君用了一個都字——這讓孫渺意識到了什麼，他側了側頭，果然看見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賀雨寧。

菜已經上齊了。

有冷菜有熱炒有湯有點心，不僅樣數豐富，而且難得的是色香味俱全……賀子君真的身體力行地說明了，什麼叫行的人行行都行。

只是面對這樣一桌子菜，孫渺今晚註定是無福消受了。

……不過，本來也不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孫渺這樣想著，一碗粥就放在了他的面前。

熬得濃稠香醇的皮蛋瘦肉粥，剛出鍋的，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抬眼就對上賀子君微笑的臉。

好吧，孫渺收回先前的話，賀子君這個人還真是面面俱到。

“謝謝賀叔。”孫渺出聲道過謝。

同時感到，從孫蝶那裡朝自己傳送過來的不滿目光。

“這麼大個人了，都沒個大人樣，還要處處讓人操心。”孫蝶忽然開口道。

“在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賀子君笑著轉向自己的妻子，“要不是為了趕著回來給你過生日，渺渺這會兒還在醫院掛水呢。好了小蝶，今天是你的生日，開心點，待會兒還要許願切蛋糕呢。”

“是啊，夫人，先生可是提前準備了好久，專門為你空出這一天呢。”蘇怡然在旁附和道。

孫蝶聞言，冷冷盯了這個年輕的女助理一眼，後者不卑不亢回視著女主人的打量，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

“什麼時候，助理的許可權已經大到可以對上司的家務事指指點點了，怎麼，蘇秘書這麼懂事，不如讓你來教我做這個女主人嘍。”

蘇怡然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場面話能換來這麼一通教訓。她似乎想要為自己辯解些什麼，但是礙於對方的身份，終於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

“抱歉，夫人，是我失言了。”蘇怡然隱忍道，把自己的委屈控制在恰到好處的範圍內。

孫蝶見狀，彎了彎眼角，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

“裝模作樣。”她無不刻薄地嘟囔一聲。

孫渺看慣了蘇怡然牙尖嘴利的一面，突然看見對方吃癟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過，他向來不是那種憐香惜玉的型別，何況蘇怡然平時懟起他來，跟孫蝶其實有的一拼。

孫渺不無惡趣味地想道，要是哪天賀子君真的想通了，收了蘇怡然當小情人兒。又或者，蘇怡然真的嫁給了賀雨寧做老婆，有了正式編制的蘇怡然自然不會像現在這樣忍辱負重忍氣吞聲，惡婆婆對上惡媳婦，不用三個女人，就是熱熱鬧鬧針鋒相對的一出好戲。

——到時候，賀雨寧會怎麼做？

是堅定地站在妻子的身邊，還是……孫渺這樣想著，下意識地瞥了眼身旁坐著的賀雨寧。

賀雨寧幾乎立刻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臉來輕輕地問了一聲：“有事？”

“沒有……”

只是單純地在想象中幸災樂禍而已。

不過話又說回來，賀雨寧真的沒有長第三隻眼睛麼……

孫渺裝作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喝起粥來，粥已經涼了一些，剛剛好可以入口的溫度，味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很鮮也很香，而且加了致死劑量的蔥花。

這個致死劑量的說法出自少年林安之口。

那時候臨近中考，在學校的動員之下，廣大走讀生也加入了晚自習行列。

林安很快地打完了飯，坐在座位上等孫渺一起。

“這邊這邊。”少年看見人群中茫然四顧的孫渺，立刻大聲呼喊著站起身來瘋狂地揮舞胳膊，這樣的林安自然一下子就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孫渺聽見有人在指著林安小聲地交頭接耳。

“那個那個就是！”

“原來是他呀，看不出來，這麼瞧著傻乎乎的。”

然後是咯咯咯的清脆笑聲。

老實講，孫渺都不太想過去了。可是如果他不過去的話，林安一定不肯坐下。偏偏少年還長得那麼高，戳在那裡，跟個旗杆子似的。

算了，孫渺在心裡嘆息一聲。走了過去。

他一放下餐盤，林安就嘟嘟囔囔地嚷了起來：“你這吃得也太少了吧。”

“沒胃口。”孫渺不以為意地回答。

“沒胃口你還倒這麼多蔥花。”林安略顯誇張地後撤了一下，背部緊貼著食堂的塑膠椅背，發出吱嘎一聲響。

孫渺看著少年那副驚恐萬狀的誇張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拜託，這是我的晚飯，又沒人逼你吃。你是吸血鬼麼，這麼害怕大蔥？”

“渺渺你記錯了，吸血鬼害怕的是大蒜而不是大蔥，而且你這個連大蔥都不是，只是蔥花啦蔥花。”林安邊往嘴裡塞東西，邊說，一邊的腮幫子鼓起來，口齒不甚清晰，“而且——”

少年頓了頓，將咀嚼完畢之後的飯菜嚥下去，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如果那樣的話，我一定會死掉的。”

孫渺皺起了眉頭：“什麼死不死的，亂講話。”

林安眯起眼睛笑了，他笑眯眯地說，渺渺，你在擔心我誒。

“而且我也沒有亂講，那對我來說，可是致死量誒。是致死量的蔥花。”林安認認真真地回答，跟小學生上公開課問答一樣，一字一頓的。

孫渺不喜歡那個字眼，更不喜歡聽到林安那麼輕飄飄地談論自己的死亡。

像是要擺脫這種無解的心情，他舀了一口粥放進嘴巴里，心不在焉地攪都沒有攪一下，沾著自來水的生蔥味道一下子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在一瞬間竟然完全遮住了皮蛋粥的味道，有點辣，有點嗆。

孫渺差一點就吐出來了，但是又下意識地忍住了，憋得眼淚都快溢位來。

口腔很快變得麻木，他深吸一口氣，把嘴裡的東西直接嚥了下去，然後對坐在對面的林安說：“以後不許在我面前講這種話。”

林安像是抓住了老師講課的漏洞，忙不迭地舉手發問：“那背後呢？”

“背後也不可以。”孫渺有些煩躁起來，“算了，隨便你。”他低下頭，又匆匆舀了幾口粥，算是把晚飯給對付掉。接下來可還有一個長長的自習呢。

孫渺到底還是低估了一個青春期男生的胃口。

……好餓。餓到胃裡火燒火燎地。

自習只上了半節課，孫渺已經看不進作業本了，感覺每個字都顫顫巍巍地扭曲變形成了蒙克那副著名畫作的形狀，正發出一聲聲餓死鬼般的吶喊，好餓啊，好餓啊……

這時，胳臂忽然被人碰了一下，轉過頭是林安亮亮的眸子。

嘴巴無聲開合地說著餓了吧。

下一秒，林安舉起手來：“報告老師，我好像覺得有點不舒服。”他捂著自己心口，露出難受的表情。

“要緊嗎，林安同學。要不要幫你聯絡家裡。”值班老師推了推眼鏡，關切地走下講臺。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林安在孫渺的攙扶下病殃殃地背上書包，走出教室。

剛踏出校門，林安立刻一改先前的病弱模樣，生龍活虎地伸伸胳膊伸伸腿，然後拿出麵包遞給孫渺。

“先吃著，墊墊肚子。”林安笑著說道，“留著點待會兒到了我家吃夜宵。”

孫渺接過了麵包，卻沒有立刻去吃，而是對林安說：“下次不要這樣了。”

“不要怎樣啊？”林安似乎有些不解。

“不要沒病裝病。”孫渺回答。

林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長臂一伸勾住了孫渺的肩膀，孫渺沒防備被他攬了個滿懷。

“誒呀誒呀，渺渺這是擔心我呢。”林安將臉湊過來，眼睛亮亮地盯著孫渺，“不過放心啦，你看我這麼沒心沒肺又活蹦亂跳的，雖然長得好看了些，但是真的不用擔心我會紅顏薄命啦。”

孫渺伸出手，很不憐香惜玉地把那張漂亮的臉蛋給推開了。

“不要湊那麼近，怪噁心的。”

“哇，這麼無情的話你都說的出口，我這顆弱小又可憐的少男心喲。”

“少來。”

兩個人打鬧了一陣，林安終於鬆開了孫渺，轉而將手背在了脖子後頭。

“渺渺。”林安突然叫住孫渺。

“嗯？”

“其實——”林安頓了頓，“如果我真的死掉的話，也是沒有關係的。”

“……”

“只要你記得我，記得我現在的樣子，我就可以在渺渺的記憶中一直活下去，而且永遠年輕永遠快樂。所以……”

所以……

林安慢慢地轉過頭來。

“千萬不要忘了我呀。”少年一字一頓地說道，含笑的眼睛裡意外地沒有絲毫戲謔的成分。他的臉在路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明亮極了，像是籠著一層淡金色的薄紗。

——朦朧而縹緲。

孫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那張白白淨淨的臉上，用力一捏。

“嗚哇！！！”

林安大叫一聲，連著倒退好幾步，沒有兜頭照下來的路燈光的渲染烘托，看起來接地氣多了，也順眼多了。

“好痛啊，渺渺。”少年捂著被捏紅的面頰，可憐巴巴地說道。

孫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之前跟你說的你話，你是都忘記了對吧。”

“唔……”

“沒有人想記住那種沒骨氣的傢伙。”孫渺說著，將未拆封的麵包照著那張臉扔了過去。

……真是的，都被攪得沒有胃口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身後傳來少年小小聲地嘟囔，伴隨著急忙追趕的腳步聲，“好了，渺渺，別生我的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