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陰雨

車子在一棟灰色的樓房前停了下來。

孫渺首先從後車廂跳下來了，但是由於一條腿躺得發麻，剛一落腳他就差點一個趔趄摔了個大馬趴。

孫渺強咬著牙，勉力維持住平衡，心裡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賀雨寧看了笑話。結果一回頭，發現賀雨寧早就繞到了車頭的位置，正跟駕駛座的工作人員低聲交談著什麼，壓根兒沒有往他這邊看。

孫渺不由地在心裡暗罵一聲。

他不太樂意承認自己的自作多情。

唯一慶幸的是，下車前，孫渺非常堅決地要求賀雨寧幫自己把針管拔了下來，不然剛才那一下可能就要血濺當場了。

那邊賀雨寧和車裡的人說完了話，車子便緩緩駛離了樓前的空地。

賀雨寧轉過身來的時候，就看見孫渺跟木頭似的直挺挺站在那裡，他微微地揚了揚眉毛。然後幾步走到孫渺的身邊，有些奇怪地看著後者問道：“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孫渺心說關你屁事，臉上卻揚起一個哥倆好似的笑容：“我就不能等著你一起進去？”

聽到孫渺這樣說，賀雨寧的神情更加古怪了，他盯著孫渺的臉，看了好一陣，從孫渺的左眼看到右眼，又從右眼看到左眼。

老實講，賀雨寧的眼睛長得非常漂亮，他的瞳色偏淺，所以顯得很通透，對著陽光照過去的時候，總讓人想起什麼名貴的寶石，波光瀲灩，煞是動人。

只是今天是個陰天，沒有太陽，厚重的雲層將天空遮了個密不透風，像是要下雨又死活下不下來。

在這樣的天光映照下，賀雨寧的眸色似乎較平日裡深邃了一些，幽幽的，像是夜色中看不透的水潭，在那靜謐的背後有好像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

賀雨寧就這麼一直盯著孫渺，然後突然開口叫了聲渺渺。

他的嗓音也是偏冷的，平日裡鮮少有什麼情緒，有些冷血，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此刻，孫渺卻從對方的嗓音中聽出了些許的緊張。

……他在緊張什麼？

孫渺不理解。當下，他只覺得心口窒悶得厲害。

像是堵住了。

這鬼天氣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

孫渺不禁拉了拉有些緊繃的領口，他現在穿的是賀雨寧給他帶的衣服。

之前醫院裡的那件病號服，賀雨寧讓孫渺在病房裡換了，還說什麼穿成這樣回去不像話。可是，賀雨寧說話的時候看的並不是衣服。

這就讓孫渺覺得對方話裡有話。孫渺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等著賀雨寧轉過身去或者乾脆從他的眼前消失。

可賀雨寧一點自覺都沒有。

孫渺也就懶得跟他廢話，倒顯得自己特矯情。

但是當他換完衣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賀雨寧並沒有看著他，而是坐在一旁低著頭回復訊息。

聽到孫渺叫他，賀雨寧方才抬起了頭，瓷偶般白淨漂亮的一張臉，乍一看還挺有視覺衝擊力。

孫渺頓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我原來那身衣服呢？”他問。

其實孫渺隱約記得自己是吐了的，再加上一身的酒氣和煙味，悶了一晚上，那衣服的味道想必有夠嗆。但那件衣服他挺喜歡的，反正能有多髒，洗乾淨了都是一樣穿的。

“扔了。”賀雨寧很是平淡地回答。

孫渺愣了一下：“不是，那是我衣服。”

“我知道是你衣服。”賀雨寧平靜地複述道，“太髒了所以就扔了。”他說得理所當然，絲毫沒有心虛的樣子。還用一副有什麼問題嗎的表情回望著孫渺。

孫渺的火氣騰得就起來了，他暗罵一句死潔癖，然後在全面爆發前被一陣突然的胃疼擊中，驀地啞了火。

“嘶——老子TM又沒讓你給我洗衣服。”孫渺彎著腰毫無威懾力地說道。

然後他就被架著抬上了救護車的擔架床。

當下，孫渺想起之前在醫院裡發生的事情，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他擺擺手，讓賀雨寧別叫得那麼親熱。

“搞得我們很熟似的。”

賀雨寧聞言抿了一下唇，什麼都沒說，就越過孫渺走到了黑色柵欄大門前。

孫渺邁著步子跟在對方身後，他剛使勁撐著倒是沒摔，不過還是崴了一下腳。

剛沒知覺，現在踩到地上才發覺有點疼。

孫渺不想一個人進去，所以緊跟在賀雨寧身後，結果在上臺階的時候又磕了一下，滿以為這下一定摔個正著沒跑了，沒想到前頭忽然伸過來一隻手，一下子將他拉了起來。

“小心點。”是賀雨寧的聲音。

他的手很暖，不像孫渺的手，陰涼涼還沾著冷汗。

孫渺嗯了一聲，難得沒有陰陽怪氣，因為他的腦子裡忽然閃過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暴雨中伸來的那隻手。

有一瞬間眼前之人的面孔與黑白寸照中的臉疏忽重合。

恰巧此時，一滴雨啪嗒砸在了孫渺的手背上。

孫渺抬起頭，雨點接二連三地墜落下來，很快在天地間織成一張密密的網。

“下雨了。”他喃喃說道。

這時，門從裡頭被開啟，探出蘇怡然略顯瘦削的身姿。

“雨寧回來了。”女人靠在門邊衝著賀雨寧微微一笑，“趕緊進來吧，下這麼大雨，別淋溼了。”她完全沒有看向孫渺的方向。

這個女人，這是完全把自己給略過不提了？

孫渺覺得有些好笑，還有點刻意。

屋子裡早就亮起了燈。沒有一絲暖調的白色燈光，在孫渺記憶中就沒有發生過改變。

大抵喜歡乾淨的人，都比較喜歡這種冷冰冰的顏色。

孫渺隨便拉開一張椅子大爺似的坐了下來，環顧四周感覺很是安靜，平時這個時候，總該有幫傭阿姨來倒茶的。

像是看出了孫渺的想法，賀雨寧解釋道：“今天是家裡人一起吃飯。”

孫渺嗯了一聲，抬手指了一下正提著水壺在給杯子添水的蘇怡然。

“那、那邊那個怎麼說？”他笑笑地伏在餐坐上，以手背抵著下巴，歪著頭看蘇怡然，“我怎麼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門親戚。不會是賀叔要娶小老婆了吧。”說完，孫渺哈哈大笑起來。

蘇怡然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

“給我閉上你的臭嘴。”她說著揚了揚手中的水壺，“當心不小心被開水燙死。”她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道，似乎在顧忌著什麼。

孫渺心領神會地瞟了眼廚房方向，知道蘇怡然在賀家人面前向來愛惜自己的羽毛，於是更加地得寸進尺起來。

“那小蘇你可要燙準點，要是不死的話，我可就賴上你了。那時候，你可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無賴。”蘇怡然向上翻了個白眼，然後警告孫渺不許再叫自己小蘇。

“那蘇姐姐？”

“……”

蘇怡然不說話了，顯然是不想再接孫渺的茬兒。

過了一會兒，孫渺突然問道：“喂，你這麼關注賀叔的動向，就不怕賀雨寧吃醋嗎？”

孫渺除了在賀子君的面前，對賀雨寧從來都是直呼其名。

當然私底下，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孫渺偶爾也會當著賀雨寧的面較上一兩聲哥，一般都是心情不好，純粹想要噁心噁心對方的時候。

“怎麼說話呢，那是你哥。”蘇怡然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

孫渺笑了，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面前擺著的空杯，然後抬起眼睛瞧著在另一邊落座的蘇怡然。

“你看你挺喜歡的不是，這不已經開始擺起嫂子的架子了。看來是好事將近啊。”

賀雨寧剛進屋子沒說兩句話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所以此時客廳裡只有他們兩個。

但孫渺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跟說悄悄話似的。

蘇怡然沒有反駁，這讓孫渺有些意外。

大概是外頭下雨的緣故，屋子裡沒有開窗。雖然空間很大，孫渺還是感到了些許的憋悶。

他再次扯了扯上衣衣領，衣服在外面的時候有些淋溼了，雖然面積不是很大，但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孫渺的房間就在賀雨寧房間隔壁，屋子裡興許還有從前留下的換洗衣服。

但是孫渺不想回去，他本能抗拒著這個屋子裡的一切。

從頭頂冰冷的白熾燈光到掛在牆上的全家福照片。

一家四口，賀子君攬著孫蝶位於中央位置，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一旁的孫蝶畫著精緻的妝容，在鏡頭中看著很是美豔，她身上穿著一件極其漂亮的白色連衣長裙，質地優良，剪裁合身，彷彿蝴蝶白色的羽翼，聽說是賀子君自己畫草稿，然後找專人定製的。

在孫蝶的事情上，賀子君一向喜歡親力親為。

自從孫蝶搬進了這個地方，她的每年生日，賀子君都會放下手頭的一切，圍上圍裙，親自下廚做上滿滿一桌子的好菜。

這麼說來，賀子君還真是多才多藝。

難怪蘇怡然會那樣死心塌地地跟著賀子君。

孫渺常想，如果不是賀子君名花有主……不，應該說，但凡賀子君有點兒那方面的意思，蘇怡然恐怕巴不得當自己的小媽呢。

這個女人於是愛而不得，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了流著和自己愛憐物件同樣血脈的賀雨寧……這麼想想，他居然覺得賀雨寧還有幾分的可憐。

孫渺幽幽嘆了口氣，大概是從孫渺的臉上瞧出了什麼，蘇怡然露出頗為不悅的神情。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裡又在……”

可是她剛想說什麼，突然臉色一變，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喚了聲，賀先生。

孫渺一回頭，果然看見了一身家居服的賀子君，後者向著蘇怡然擺擺手，和藹地表示：“現在在家裡，不必這麼拘束。”

然後他的目光下移，對上了孫渺的臉，笑了笑：“渺渺回來了。”他說，語氣和當年那個摸著孫渺腦袋一臉溫和的男子別無二致。

事實上，這麼多年過去，賀子君好像沒怎麼變老。

也許是事事順遂加之保養得當的緣故，除了眼角處的些許細紋，男子的頭髮烏黑蓬鬆，面板光潔緊繃，捋起袖子露出的手臂線條也很是漂亮。

那樣子怎麼看都很難生出像賀雨寧那麼大的兒子。

剛開始的時候，孫渺以為賀子君再婚後至少還會再要一個孩子。畢竟他那麼喜歡孫蝶，想要一個共同的孩子也是情有可原。

後來，孫渺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賀子君對孫蝶的用心。

賀子君根本就不捨得孫蝶再經歷一次懷胎十月的艱辛和分娩的痛苦。

“馬上開飯了。”賀子君說著解下圍裙，“我去叫一下小蝶。”同時環顧四周，發現大兒子並不在場，便讓孫渺去叫賀雨寧起來吃飯。

孫渺詫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去？”

蘇怡然也有些驚訝，見孫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於是主動請纓去叫賀雨寧出來吃飯。

“還是讓渺渺去吧。”賀子君微笑著，可是語氣裡沒有絲毫反駁的餘地。

……又來了。

孫渺嘆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來向賀雨寧的屋子走去。

他知道賀子君為什麼不讓蘇怡然過去，因為賀雨寧有很嚴重的起床氣。

一來，賀子君有意撮合蘇怡然與自己的大兒子，二來，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賀子君是絕對不允許在給孫蝶慶生的時候發生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情，綜上所述，這個冤大頭非孫渺莫屬。

穿過鋪著深棕色木地板的幽深迴廊，孫渺來到了賀雨寧的房間門口。

同色系的木門上方裝飾著一個鑲嵌著小小蝴蝶標本的玻璃裝飾。

孫渺自己的門上也掛著這麼一個，不僅如此，這所房子各處其實都多多少少裝飾著蝴蝶主題的飾品，從標本到掛畫，大小不一。

配合著頗為古樸的木頭結構與塗得雪白的牆壁，裡頭的氛圍比起私人宅地，更像是一座蝴蝶展館。

這裡其實存在著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孫渺無聊的時候會想，賀子君究竟是因為蝴蝶喜歡上了孫蝶，還是因為孫蝶才開始對蝴蝶著迷？

不過，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孫渺伸出手在門上象徵性地敲了兩下，沒有回應。

他伸手擰了門把手，裡頭沒有上鎖，很輕易地就開啟了。

孫渺探頭朝裡看去，房間裡黑洞洞的，像是一張張開的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