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掛著吊針,加之宿醉後的難受。

躺在病床上的孫渺在半夢半醒間做了好些夢,都是從前的一些瑣事,說不上來開心或者難過。

孫渺醒過來的時候,林安還坐在病床邊。看見孫渺醒來,林安立刻露出一個關切的笑來:“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

“還能怎麼樣,就活著唄。”孫渺有些奇怪,“你怎麼還不走?”

林安聞言故作傷心地摸了摸心口,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蓋住撲閃閃的眸子:“我可是特地翹了班待在這裡陪你,而你卻……”

孫渺當即呸了一聲,想要隨手抓個什麼東西砸在那張矯揉造作的面孔上。

指頭卻碰到了自己的手機,他單手劃開鎖屏,訊息一條條彈出來,他盯著其中一條未接來電的提示,臉上的笑慢慢散去。

“渺渺,怎麼了?”林安想要問什麼。

孫渺抬手做了噤聲的的動作,然後回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子的嗓音,聽到這聲音的同時,孫渺握著手機的手微微收緊了。

“你終於肯接電話了。”賀子君在電話那頭說道。

孫渺嗯了一聲,故作輕鬆的笑了笑:“開了靜音,沒注意,賀叔您看您這麼忙,完全可以讓小蘇打過來,何必親自——”

“聽說你病了,住院了?”賀子君打斷孫渺的話,突然問道。

“啊。”孫渺含糊地應了一聲,他不知道賀子君是怎麼知道的,“沒大事,就多喝了點,您也知道,我就這點小小的個人愛好,不傷天害理,不違反亂紀的。”說著,還呵呵笑了兩聲。

他臉上帶著笑,心裡卻有種莫名的忐忑或者說期待,具體在期待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這期待註定是要落空了。

“晚上記得回家吃飯。”賀子君毫無鋪墊地丟擲一句話。

孫渺頓了一下,才說:“我這掛著吊水呢,不方便,要不改天?”他試探著問道。

結果那頭直接甩過來一句,今天你媽生日。

“你平時不著家就算了,哪有自己母親生日都不回來的。”賀子君口口聲聲地說道,語氣溫和而不容置疑。

聽到這話,孫渺感到自己的胃部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早就該想到,在賀子君的世界裡就不存在商量這回事。

話又說回來,孫渺確實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他根本不記得孫蝶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別說孫蝶的生日了,準確來說,他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想不起來。

畢竟,一直待在那麼個昏天黑地的地方,有時候能分清白天黑夜都夠嗆。

不管孫渺是如何的抗拒與不情願,還是勉強答應了兩聲,因為他知道,如果現在忤逆賀子君的要求,那麼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沒法兒逍遙快樂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忍一時風平浪靜。

孫渺於是對著電話那頭敷衍地到了幾聲好。

“那好,我先掛了,你哥一會兒去接你,記得開心一點。”賀子君說完,不等孫渺再說些什麼,立刻結束通話了電話。

孫渺盯著結束通話的字樣好一陣,幾乎要盯出一團火星。

“渺渺,你這表情好嚇人啊。”林安在一旁弱弱地說道,“就像一個被拋棄的怨婦。”

孫渺的額角跳了一下,他扭過頭看著林安:“你說什麼?”表情很是陰沉。

林安見狀噎了一下,然後開始左右望天:“咦,我剛說什麼了嗎?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糟糕,我是不是提早老年痴呆了呀。”

林安可憐兮兮地望向孫渺,孫渺沒有搭理對方。他還在想賀子君剛才的話。

賀子君所說的你哥,自然就是賀雨寧。他和賀雨寧也是很久都沒見了。

“你在想你哥嗎?”林安突然問道,他大概也聽見了賀子君所說的話。

孫渺被問得有些煩躁:“那種人有什麼好想的。”

林安聞言靜靜地瞧了他一陣,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渺渺,你真的是一點都不合適說謊。”他說得頗為語重心長,可是配上那副過於稚嫩的面孔,總有種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扮家家酒的既視感。

“其實你哥人挺好的,真的,至少——”林安像個老婆子似的嘀嘀咕咕,看見孫渺臉上不耐煩的表情,他默默閉上了嘴巴,有些不解地問道:“你就這麼討厭賀雨寧啊?”

孫渺點了點頭。

林安露出有些遲疑地表情,似乎是在問,為什麼呢?

“討厭就是討厭,討厭一個人還需要理由麼。”孫渺斬釘截鐵地回答。

聽了這話,林安的神情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古怪:“其實……你不喜歡蘋果的話,香蕉也挺好吃的。”

孫渺注視著發神經一樣牛唇不對馬嘴的林安,正想罵他有病,心裡突然升起一種古怪的預感。

孫渺一扭頭,看向病房門口,果然那裡正站著他的那個便宜哥哥。

孫渺心虛了一瞬,那感覺有點像晚自習偷摸著打遊戲,激動到連拍大腿罵孃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悄無聲息地立在後窗默默關注著你的班主任或者教導主任。

但,這裡是病房,他是病人,又不是受監管的學生。

還是林安先開口打了個招呼。

林賀兩家是老鄰居,理論上,林安認識賀雨寧比認識孫渺要早,關係應該要更近一些。可是,林安卻與後來的孫渺混成了狐朋狗友。

賀雨寧禮貌地點點頭,然後走到床邊,伸手摘下了掛在床頭的輸液袋。

然後就那麼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孫渺說道:“走吧。”

賀雨寧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孫渺都跟著愣了一下。

“走去哪兒?”他問。

賀雨寧繼續理所當然地回答:“回家吃飯。”

十分鐘後,兩個人一起坐在了救護車裡。

孫渺半躺在擔架床上,生無可戀地目視前方。一旁的賀雨寧低著頭盯著手機,一直在回覆訊息,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眼上方的輸液袋,確定一下還剩多少藥水。

除了車子行駛發出的聲音,車廂內充斥著死一般的寂靜。

雖然開著空調,孫渺卻仍然覺得憋悶,他想要伸手去推車窗,剛向前探了探身子,賀雨寧就驀地抬起了眼睛。

“怎麼了?”賀雨寧淡淡問道,他的聲音和他的目光一樣缺乏感情。

孫渺突然就不想開窗了。

“沒什麼,坐久了有些腿麻。”他說。

孫渺心裡有些後悔,沒有把林安一起拽上車,事實上,他確實有叫林安一起來著。可是,向來沒心沒肺的傢伙,突然就變得識時務起來。

“還是算了,你們一家人一起吃飯,我一個外人湊什麼熱鬧。”在賀雨寧去聯絡車子的空當,林安湊到孫渺身邊將剩下的半句話吐了出來,“而且小蝶阿姨好像不太喜歡我。”

孫蝶確實不太喜歡林安,甚至是有些反感。

這其實有點奇怪,因為林安向來是個討人喜歡,尤其是討女人喜歡的小孩。

孫渺曾經猜想是不是因為孫蝶不喜歡自己的緣故,所以連帶著不喜歡和自己走得很近的林安。

但林安很快地搖了搖頭,明確表示跟孫渺沒有關係。因為那個時候,他和孫渺還不算特別熟,更談不上恨屋及烏。

“不過其實也沒關係啦,反正只要我們還是好朋友就好啦。”最後,林安這樣笑著總結。

看著少年單純的笑容,孫渺其實已經有了一種猜想,那就是,林安和少女時代的孫蝶很是相像。

不是長相,而是那種天真美好的感覺。

那種迎著微風振翅欲飛的勃勃生機,和孫渺在那張老式全家福中所見到的微笑的白裙少女有異曲同工之妙。

或許就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刺傷了孫蝶,那些曾經屬於她的美好早已隨著時間風化剝落,時隔多年轉移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對於這樣一個人,她又怎麼能喜歡的起來呢?

不過這個世界上,孫蝶喜歡的人本就屈指可數,畢竟她最喜歡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後來者再如何,能比得過一個在最好的年華就按下暫停鍵的人嗎,恐怕很難……

非要說的話,賀雨寧大概算一個。

想到這裡,孫渺再次將目光投向眼前的賀雨寧。

不得不說,賀雨寧是好看的,拋開個人恩怨,孫渺也不得不承認,賀雨寧確實長了一副好皮相。奇怪的是,他長得既不像賀子君,也不像早些過世的原配夫人李雨。

反倒……和死去的陳嘉喻有些相像。

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甚至連眉宇間的那一絲冷清,都和孫渺見到的陳嘉喻的一張一寸小照有些相似。那張照片夾在孫蝶的一個皮夾內側,泛黃的一寸老照片,還是黑白的,隔著若干年的光陰,早就死去的青年的目光透過薄薄的照片紙向他望過來,有點憂鬱,有點冷淡。

……隱約還透著一股子死不瞑目的陰鬱味道。

總覺得在哪裡看見過。

在那個念頭劃過腦際的同時,孫渺的眼前忽地閃過那個黑漆漆的雨夜,雨水沖刷的路口。

轟鳴著靠近的發貨車,

閃電般刺痛雙眼的車燈,

還有劇烈的撞擊聲和刺耳的剎車聲。

孫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劉月琴死去的那個夜晚,本來死去的應該是他,可是他最終活了下來。

在那個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一隻冰冷的手將他用力向反方向拉去,他因此重重跌倒在地,膝蓋撞在冷硬的馬路牙子上,他吃痛地閉上了眼睛,就那一瞬間,因為慣性摔出人行道的劉月琴被疾馳而過的卡車撞了正著,砰的一聲巨響。

孫渺聞聲望去,看到了慘白車燈中銀白色的雨線,卻不見劉月琴的身影。

卡車司機沒有逃逸,而是當機立斷地撥打了報警電話和120。

有警員將衣服披在溼漉漉的孫渺身上,看男孩兒坐在路邊一副呆愣愣的樣子,還以為他是車禍現場的慘狀嚇傻了。

“小朋友,別害怕,都已經過去了,可以跟我們說說,都發生了些什麼嗎?”

孫渺卻只是搖頭。

他不可能告訴一臉和氣的調查員,一個淳樸善良的老人家冒著大雨連夜跑到村子外面是為了殺死自己的親外孫。

更無法告訴對方,自己在那個晚上看見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人。

因為他們絕對不會相信。

但是一切都確實發生了,不然他又是如何在那個雨夜死裡逃生的呢?

所以,孫渺告訴林老師,害死外婆的是鬼。

所以,當孫渺在賀家第一次看見和陳嘉喻長得極為相像的賀雨寧時,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一個古怪的念頭忽然湧上他的心頭,他是替眼前這個少年吃了那些苦頭,因為那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他是陳嘉喻的轉世,可事實上,他跟陳嘉喻除了性別之外沒有絲毫的相似之處。

更有意思的是,賀雨寧的生日剛好就在陳嘉喻死去的第七天。

巧得簡直不能再巧。

孫渺在驚訝之餘下意識地看向孫蝶,後者果然直勾勾地盯著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圓睜著,臉上的神情頗為古怪,像是震驚……也像是害怕?

但是很快,孫蝶就恢復了平靜,甚至揚起一個十分和藹可親的笑容,然後伸出手向年少的賀雨寧打了個招呼。

賀雨寧看了一眼孫蝶伸出的手,纖長骨感,尖尖的十指塗著豔麗的丹寇。

“蝶姨好。”賀雨寧極為客氣、也極為疏離地應了一聲,並沒有回握那隻手。而是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孫渺,然後輕輕地揚了一下眉毛,看著像是有些疑惑的表情。

“這是你小蝶阿姨的兒子,叫渺渺。”賀子君在一旁出聲介紹道。

“渺渺。”賀雨寧口中重複著,忽而勾起嘴角輕微地笑了一下。

這讓孫渺一下子就想起了從前拿他的名字取樂的那些人。於是,先前生出的對於死者的朦朧敬畏感,立刻被一種更為現實和接地氣的不爽所取代。

也就是這個笑,令孫渺在見到賀雨寧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地討厭起了這個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