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別
他的哥哥不是他的哥哥 撿只兔子糖 加書籤 章節報錯
辦完手續之後,孫渺跟著孫蝶回了村子裡。
劉月琴的屍體還停放在堂屋,距離她死去已經過了七天,儘管屋子裡還算陰涼,還是能夠聞到從白布底下傳出陣陣古怪的味道。
……大概是開始腐爛了。
不過也沒有特別地難聞,大概是漸漸習慣了的緣故。
在孫蝶回來之前,孫渺已經和這具屍體共處了三天三夜。
和上次外公過世之後差不多,院裡院外擠滿了前來幫忙弔唁的村裡人。
鬧哄哄亂糟糟,其中屬周嬸孃嗓門兒最大,也最為活躍。
這上了年紀的婆娘一個人遊刃有餘地遊走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以主人翁的姿態迎接著上門的客人,時時指揮著幫忙的村人在院子裡搬這搬那,還不時抽空跑到蒙著白布的屍體前,當著諸位來賓的面兒乾嚎兩聲,訴說死者生前的不易,以及自己與死者深厚情誼。
周嬸孃這樣賣力的演出自然博得了一眾村鄰的捧場。
在她的襯托下,坐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孫渺倒像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其實啊,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娃兒。出生之前就沒有爹,剛生下來又沒了娘,這不,不到半年功夫,又接連死了外公外婆,以後可不就無依無靠了麼。”周嬸孃嘖嘖嘆息著。
“喲,那這娃兒命是不是太硬了些啊……”
“嗨喲,哪有當著小孩子的面兒說命硬不硬的,命硬怎麼了,難不成還能克到你家去啊!呸!想得可真多。”
周嬸孃指著接話那人的鼻子罵道——明明是她先起的頭,話鋒一轉又成了那個主持正義的好人,偏偏還將調門拉的極高,是要讓現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似的。
果然,投向角落裡的目光一下子變多了。
孫渺低著頭,感受著目光中的怪異審視,不知為何特別想笑。
然而,一個人先他一步笑出了聲。
那是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子正中的高挑女子。她戴著墨鏡,一身色澤豔麗的長裙與周遭黑白老舊的背景格格不入。
不知是誰第一個認出了她,叫了一聲:“那不是老孫家的閨女嗎,她不是……不是……”
周嬸孃很快反應過來,調整了一下臉上的神情,帶著哀婉的笑容迎上前去:“噢喲,小蝶呀,你可算回來了,你都不知道——”
她伸出一雙肥肥的白手,想要攥住女子的手,沒想到對方後退半步,側身避開了。
周嬸孃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了一下,但是沒有立刻撤下來,顯得像是抽搐了一樣。
孫蝶摘下墨鏡,垂下眼瞼冷冷注視著矮了自己一個腦袋的女人,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周嬸孃,好久不見啊,怎麼我才幾年沒回來,這個家裡就該姓周了?”
“你……你這是說得哪門子話。”周嬸孃的臉色明顯難看了起來,但似乎顧及到四周圍那麼多鄉里鄉親看著,一時也不好拉下臉來,於是緩和了一下語氣換上商量的口吻。
“我們也是這麼多年的老鄰居了,嬸孃也是看著你出生長到這麼大,知道你從前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這麼多年不回家裡也是情有可原,現在你爸你媽不在了,你心裡呀肯定不好過,可是也不好把氣撒在我們這些老鄰居身上的呀,你媽還在那裡看著呢。”
話裡話外似乎是在指責孫蝶的不懂事,不顧念鄰里親情,順便還把陳年的舊事重新翻了出來。
孫蝶卻從鼻子裡哼笑一聲,目光鋒利地盯住周嬸孃,看得那胖婆娘心裡咯噔一下。
“叫你一聲嬸孃,您還把自己當家里人了。”孫蝶輕聲說著,突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對方的一雙手。
她突如其來地舉動把周嬸孃嚇了一跳,驚撥出聲:“你幹什麼你?!”
“別怕,嬸孃,我就是幫你看看。”孫蝶陰惻惻地笑了笑,將對方那雙肥肥圓圓的手舉到眼前,輕輕呵了一聲,“嬸孃,這枚金戒指我媽戴的時候剛剛好,不像你,怎麼就戴了半截,要不我幫幫你?”
她說著,忽然兩隻手用力向上一拽,周嬸孃就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
“哎呀。”孫蝶看著疼得滿臉漲紅的周嬸孃似乎很不理解的樣子,“很痛嗎?那看來嬸孃真該減減肥了,日後也讓兒孫在靈床前省點力氣,是不是?”
周圍的人都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光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葬禮上,又突然向周家嬸孃發難的年輕女人。
看著她蒼白如紙的面孔,以及那雙豔麗如血的紅唇,紛紛退開一些。
“等我兒子回來了……”周嬸孃還想說些什麼,可是看著一步步靠近的女人瑟縮了一下,連忙閉上嘴。
孫蝶繞過她走到了蓋著白布的屍身前。
“去吧。”她說著盈盈一笑,“最好那時候,你們還能顧得上找我。哦對了,那枚戒指嬸孃可以安心戴著,我一個活人用不著死人的東西。”
周嬸孃罵罵咧咧地走了,她一走,其他鄉鄰更是沒有立場再待下去了。
孫家老屋終於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孫蝶沒有去看蒙著白布的劉月琴,而是看向了從頭到尾註視著這場鬧劇的男孩兒,微微地蹙了蹙眉。
再然後,就聽見男孩兒怯怯地問出那句,你是媽媽嗎?
幾天過去了,屋子裡還是那天一群人離開時的樣子。
那天晚上,周嬸孃的兒子並沒有上門為母親討要說法,也可能是不想跟死了爹媽的神經病一般計較。
孫蝶說:“我今晚就要走的。你呢?”
她在問孫渺。
孫誠夫婦死了,孫渺一個半大孩子,一個人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他於是試探著問孫蝶說:“我可以跟你走嗎?”
孫蝶看了孫渺一眼,似乎有些意外,然後她說:“那好,你看看有什麼要帶走的。”頓了頓又說,“以後就不回來了。”
孫渺點點頭,走進了自己的屋裡,房門口加裝了鐵鎖,窗戶也被從外面封死,房間裡貼滿五顏六色的鬼畫符,一條鏈子從床頭延伸到書桌,孫渺的腳踝還殘留著與之匹配的勒痕。
他在這個屋子裡足足被關了一個多月,期間逃跑過一次。他跑去了村口的小賣部,想要給賀叔打個電話,告訴賀叔,外婆瘋了。可是,電話一接通,傳來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孫渺還沒來及地說什麼,就又被扭送著回到孫家,再次被關進房間,他的床頭便多了一條鐵鏈。
劉月琴一天一次給他送飯,說是飯,大多是清湯寡水的米粥,有時候還會摻雜一些像是焚燒過的紙灰之類的雜質,完全難以下嚥。
不過,孫渺還是勉強自己嚥了下去,因為他想活著,他不想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餓死在了這個地方。
就這樣,孫渺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太陽昇起又落下。他無論說什麼,劉月琴都沒有反應。甚至,一次都沒有正視過孫渺的眼睛。
每次,劉月琴都是匆匆到來,然後匆匆離開,彷彿屋裡關著的不是自己的親外孫,而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獸。
直到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
孫渺從回憶中撤離,然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從小住到大的屋子,當目光觸及到一尊鎮邪的神像時,他收起最後一絲留戀,轉身走了出去。
走出屋子的孫渺發現,孫蝶將一樣東西擺在了劉月琴的屍身旁,那是孫誠的骨灰罈,她竟然把自己父親的骨灰罈挖了出來。
但是孫渺什麼都沒有問。
兩個人一直在院子裡待到很晚,天色暗下來,一直坐在靈堂前的孫蝶忽然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說了聲,到時候了。
然後孫蝶向孫渺勾勾手,叫他過去。
孫渺跟著孫蝶將大桶的菜油澆在桌上地上柱子上,澆在蒙著白布的屍體和骨灰罈上。
大火無聲無息地在黑夜中蔓延,接著轟然竄上天空,熊熊地燃燒起來。
今晚颳得是東風,火藉著風勢很快地落在了緊挨著東邊擴充房屋的周家。
寂靜的鄉村夜晚忽然響起震天的呼喊,著火了著火啦——
在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孫蝶迎著沖天的火光慢慢地勾起一個笑來,光落在她的臉上,彷彿是從她的身體中煥發出來一般。
“怎麼一直不說話,現在也覺得我是個神經病,後悔跟我走了?”
昏昏欲睡的夜班大巴上,孫蝶開口問許久都沒有開口的孫渺。
她這麼一問,孫渺就回想著晚上發生在老屋旁的一切,他回憶著火光中孫蝶熠熠閃光的面容,感到一絲戰慄,不過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
老實講,孫渺覺得那時的女子美極了。
但是他沒有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去哪兒?”
車子在高速路上飛速行駛,車窗外劃過如流水般絢爛的燈火,在余光中連成一片燈河。
孫蝶將墨鏡往上推了推,回答說:“Z市。”
孫渺覺得這個地名有些耳熟,想了想隱約記得以前似乎聽賀叔說起過,他家就在Z市。他想問問孫蝶,確認一下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但對方已經靠在座椅中搖搖晃晃地睡著了。
那張雪白的面孔上,粉底已經有些剝落,露出有些疲倦暗沉的內裡。
孫渺於是默默閉上了嘴。
事實上,孫渺沒有記錯。並且幾乎就在不久之後,他就見到了那個久違的男子。
時間是早上八點十九分,沒有任何意義的一個數字,只是剛好白色牆壁上的電子鐘那麼顯示的時候,賀叔就出現了。
“渺渺。”孫渺聽到那熟悉的呼喚,心臟幾乎在那一瞬間發出了炸裂般的響聲,他跳下長凳,幾乎是飛奔著跑到了男子面前,囁嚅著雙唇,良久低低地喊了一聲賀叔。
賀叔嗯了一聲,俯下身來打量著孫渺貼著膠布點著藥水的面頰,伸手碰了一下,見男孩兒露出些許吃痛的表情,他皺了皺眉。
“怎麼弄成這樣?”男子輕聲詢問。
孫渺顧不上疼痛,伸手拉了拉男子的衣袖:“我媽她還在裡面……”
孫蝶被領出來的時候,頭髮亂蓬蓬的,臉上還帶著隔夜的殘妝,眼下掛著深深的黑眼圈,遠遠瞧著活像埋了三天剛從地裡刨出來的。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混雜著菸酒脂粉和劣質香水的古怪味道。
她皺著眉撇著嘴,一副怏怏不快的樣子,看見臉上花花綠綠的孫渺,剛想說些什麼,忽然就頓住了,眼睛微微圓睜,黑色的瞳仁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因為她看見了孫渺身後站著的男人。
那是孫渺第一次見到女人露出那樣手足無措的模樣,有一瞬間,他看見孫蝶下意識地反應,像是要轉過身來落荒而逃,不過她的身後還站著人,再後頭是懸掛著閃亮國徽的白色牆壁。她無處可逃,於是便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著來人越走越近。
“小蝶。”賀叔打了個招呼,聲音溫柔極了。
孫蝶也跟著牽動嘴角笑了笑,不過笑得有些狼狽。
“好久不見,子君哥哥。”那忸怩的姿態幾乎像一個逃課被發現的中學女生。賀子君篤定地看著她,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著孫渺那個年紀看不懂的東西。
孫渺不知道為何,有些不安地來回注視眼前的男女,心底升起一絲奇異的預感。
果然,走出辦公大廳,賀子君提出要送他們一程,孫蝶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白色的車子緩緩開動,一路無言,直到一個紅燈口時。
“如果不是渺渺,我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你呢。”賀子君一邊輕輕敲打著方向盤,一邊說著,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麼溫和,卻又讓孫渺無端地感到有些許的陌生。
孫蝶聞言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終究只是垂下了頭,說了聲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孫渺不明白,他只感到在這兩個人的面前,自己徹徹底底成了一個局外人,一個多餘的人。
不久後,他們就離開原先又破又窄的小公寓,搬到了賀子君——也就是賀叔的家裡。
再後來,孫蝶就正式嫁給了賀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