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從仙姑口中吐出的造孽,如同一根無形的長釘穿刺過孫渺的心臟。

後來,仙姑所說的話,孫渺只隱約聽到了一些。因為劉月琴在仙姑的示意下將孫渺關進了屋子裡,並且從外面把門給鎖上了。

孫渺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從並不隔音的門板探聽著外頭的動靜,木門並不怎麼隔音,不過仙姑的聲音很小。孫渺把脖子都要弄僵了,才勉勉強強抓住幾個關鍵詞:死不瞑目……怨鬼……討債……

他還聽到了一個極其意料之外的名字:陳嘉喻。

這是孫渺第二次聽人提這個名字。

似乎是母親孫蝶從前的戀人,不知什麼緣故年紀輕輕地死了,好像是意外。但聽孫誠的意思,孫蝶就是因此記恨起了自己的生身父母,開始學壞,交了不少狐朋狗友,繼而走上了一條歪路……

可是,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嘉喻死掉的時候,孫渺還沒有出生,陳嘉喻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會出現這麼一個人。

但劉月琴並不這麼認為,她在聽完仙姑一番高深莫測的解惑之後,恍然大悟,看向孫渺的眼神也跟著變化了,彷彿在這張無比熟悉面孔之後還藏著一張臉,一張死鬼的不懷好意的臉。

這死鬼是那樣蒼白與年輕,因為死在一個秋雨連綿的日子而散發出陰慘慘的潮溼味道……對了,孫渺不久出生在時隔一年後的秋天,他的生日和陳嘉喻的死期只隔了幾天。

這個發現讓劉月琴陡然一驚,她回想起離家出走的女兒,橫死在水塘中的丈夫。

回想起那個和從前判若兩人的孫蝶,女兒在懷孕前後的表現,簡直就像是中了邪,還有孫誠——孫誠從前不愛出門。正是在孫渺來到這個家裡以後,孫誠才迷上了釣魚,整天整天的不著家,最後死在了冰冷的水塘之中。

劉月琴,這個接連失去至親所愛的女人,因為無法承受的悲慼與迷惘,試圖藉助外部的力量為自己不幸的際遇找到一個解釋,或者說一個出口。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一切的罪魁禍首就在身邊!

劉月琴又想起自己跪在地上哀求丈夫讓孫蝶保住肚子裡的孩子的那個夜晚,青石板上潮乎乎的,冰冷的溼意透過膝頭的布料透進來,時隔多年,那寒意在後知後覺地竄上她的脊背,讓她在後悔的同時,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毛骨悚然。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劉月琴的臉已經被淚水打溼了。

那個晚上,她心事重重地開啟了上鎖的房門,推開門,屋裡靜悄悄的。

沒有孫渺的蹤影。

走到床邊一看,原來是已經睡著了。

劉月琴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也不點燈,就在晦暗的天光裡靜靜地注視著閉著眼睛的孫渺。她聽到孩子均勻的呼吸聲,一下一下起伏著的胸膛,還有隨意攤開的小手小腳。

在正常不過的景象,此刻在劉月琴的眼中忽然就變了味道。

這不是自己外孫。

而是藉由女兒的肚子生下來討債的孽胎。

作為母親,最是瞭解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女兒一定是在第一時間辨認出了這東西身上的鬼祟,所以才用那種眼神看著它。又或者,孫蝶特意留下這個孽種,就是對自己父母的一種變相的報復,他們根本就是一夥兒的!

劉月琴伸出了手,小孩子的手腳應該都是熱乎乎的,孫渺卻從小體寒。

她,她丈夫,她的女兒孫蝶都不是這樣的,整個家裡,只有孫渺是這樣的體質,難道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劉月琴的手已經放在了孩童的脖頸兩邊。

小孩子的脖子原來這麼細,彷彿只要輕輕一用力,就可以像一次性筷子那樣折斷在手裡,這麼想著,劉月琴的手慢慢兒收緊了……

可就在這時,孫渺卻忽然睜開了眼睛,那雙同孫蝶極為相像的眼睛向上轉動,然後盯住了劉月琴的臉,孫渺有些迷茫地叫了一聲:“外婆。”

劉月琴的心不由地顫了顫,她的雙手隨之失去了力量,慢慢地垂在了身體兩邊。

“外婆?”孫渺坐起身來,揉著眼睛望著劉月琴,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一般疑惑地問道,“那個仙姑什麼的已經走了嗎?她是來做什麼的?”

“嗯,已經走了。”劉月琴低低答應一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孫渺注視著外婆,半晌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句:“外婆,我是做錯了什麼嗎?”

聽到這話,劉月琴的目光明顯發生了變化,她表情複雜地看了孫渺好一陣,終於,吐出一句:“餓嗎?”

孫渺點點頭:“有點。”

劉月琴也點點頭,說了句我去做飯,然後就轉身出了屋子。

臨走前,還把門給帶上了。

孫渺坐在床上盯著合上的門板看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他沒有完全睡著,因此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不久之前,劉月琴的雙手在頸間逐漸施加力量的過程。

……剛剛外婆是想要掐死自己嗎?

孫渺坐在黑乎乎的屋子裡,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孫渺能夠感到對方的視線一直盯在自己的身上,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劉月琴又會若無其事地朝他笑一笑。

只是那笑容落在孫渺的眼中,顯得僵硬而刻意。

“快吃呀,怎麼不合胃口嗎?”外婆問道。

孫渺只有埋頭扒飯,像往常那樣把嘴巴塞得滿滿的然後大口咀嚼,儘管嘴巴里什麼都吃不出來,他還是作出吃的很香的樣子。

那天晚上,孫渺一直到很晚才睡著,半夜的時候,他把做功課用的椅子搬到了門後。

門無法從裡頭被鎖上,就算能鎖他也不敢,因為他不想劉月琴察覺到自己心底的異樣。

——孫渺開始有些害怕這個外婆了。

臨近早晨的時候,孫渺還是睡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噩夢,夢中有人用枕頭悶住了他的口鼻,就在他覺得要因為缺氧而窒息的時候,他驚醒過來,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纏住他的是被子。

孫渺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床檢視門後的椅子動了沒有。看到仍舊和睡前一樣,嚴絲合縫地抵在門背後,他才稍稍安下心來。

孫渺出門的時候,劉月琴不在堂屋也不在,整個屋子都找過了,但是並沒有劉月琴的蹤影。

鍋裡有剩下的白粥,灶臺邊放著幾個帶殼的煮雞蛋,已經涼了,孫渺沒有喝粥,而是揣起兩個煮雞蛋直接出了門。

孫渺走出院子的時候,周嬸孃正在自家的院門口和村子裡幾個相熟的婆婆媽媽叨叨咕咕著什麼,一看見孫渺出來,一下子就收了聲,好像突然轉檯的收音機,裝模作樣地望著別處談起了天氣。

不過,那婆娘沒有像以往那樣假惺惺地湊過來逼著孫渺喊人。

只是當孫渺背過身往通向村口的小路走去時,能夠感覺到釘在背後的一道道視線。

不僅是在村子裡,就連班上的同學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塊兒,用或好奇或恐懼的目光偷偷打量孫渺。

不過,孫渺從前就不合群,所以也沒有特別的感覺。非要說的話,就是有點煩躁。

最離譜的事情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生突然就在課堂上哭出了聲。

老師就問她為什麼要哭,結果那小姑娘倒好,一句話不說,抽抽搭搭地看著孫渺直抹眼淚。

老師還能怎麼想,下了課就把孫渺叫進了辦公室,老生常談地教育了一番,最後又苦口婆心地加上一句,老師知道你家裡情況特殊,有什麼記得跟老師講云云。

這時,一直不說話的孫渺突然抬起頭來,用那雙眼皮非常薄瞳色非常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的林老師。

林老師被他看得一愣,禁不住停下了說教。

“怎麼……你有話要說?”話一出口,他就有後悔了,這話說得未免也太沒有底氣了。實在有損為人師長的風範,正當他想著說點什麼來彌補時,孫渺開口了。

“老師,你說要是有人要害你,該怎麼辦?”

林老師還是第一次看到孫渺在自己的面前露出這樣一副虛心求教的態度,不由地有些驚訝。他的第一反應是,孫渺被人欺負了,這可能嗎?林老師有些懷疑,不過聯想到孫渺的家庭情況,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嗯,這種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老師和家長,不能盲目依靠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你們這個年紀都還是小孩子,要相信大人更有經驗也更能妥善地處理問題。”林老師斟酌著說道,自覺這番話說得十分推心置腹,正要進一步追問詳情。

卻聽男孩兒又接著問道:“那,如果那些人裡包括了你最親的人呢?”

“這個……”林老師愣住了,不知男孩兒何出此言,“怎麼會呢。”他想了想,語重心長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孫渺同學,你呢畢竟還小,有的時候家裡人的一些做法在你這個年紀看起來可能有些無法理解,但是你要相信,他們的出發點一定是為孩子著想。”

林老師說到這裡頓了頓,放輕了語氣向孫渺:“我聽說你媽媽不在身邊,外公剛剛去世,外婆年紀又大了,很可能顧不上你,你要試著去理解一下。”

孫渺理解不了。

他理解不了劉月琴會聽信一個外人的話,將從小看著長大的親外孫視同妖魔,更理解不了劉月琴掐在自己脖子裡的那雙手。

他想起了賀叔。

要不要告訴賀叔這件事呢?

猶豫了一下,孫渺決定再觀察一段時間,畢竟外婆還是沒有真的對他做出什麼。至少在那之前,先等等吧。

“謝謝老師,我知道了。”

林老師看著這麼乖巧有禮貌的孫渺,一下子有些不太適應,一下子又有些欣慰,覺得沒有白費自己的一番口舌。

只是男孩兒臨走時說的一句話讓林老師有些在意。

他說,老師你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吧。

然後沒等林老師再說什麼,就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後來,林老師在一個清晨,從同事的口中聽說了孫渺外婆的死訊。

據知情者透露,孫渺的外婆是在前一天的半夜,在下著大雨的十字路口被一輛飛馳而過的卡車活活給撞死的。

卡車司機一口咬定,老太太是突然從路邊衝出來的。

好在,因為那裡因為曾經出過一起肇事逃逸緻人死亡的案件,加裝了攝像頭。監控畫面證實了卡車司機所說的話。

大家都議論說這個老太太是因為失去了老伴,唯一的女兒這些年來一直杳無音信,傷心過度才自尋死路。

否則沒理由,大半夜下著雨,拉著唯一的孫子無緣無故跑到這麼一個地方。

——沒錯,出事的當晚,孫渺也在現場。

大家都說,老太太原本是想帶著孫子一起上路,可是在生命最後一刻,終究還是沒有忍心。

當然,同時流傳的還有一種說法,曾經死在那個路口的冤鬼索命,抓交替,把老太太給害了。

“來來往往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找上一個平日裡足不出戶的老太太呢?”有人問。

“好像是說,上一個在那裡死掉的人是老太太那個女兒的相好,說好了一起私奔的,結果自己橫死街頭沒有抓到肇事者不說,和他好的那個女的沒過多久就懷上了別人的孩子,要是你,你能嚥下那口氣?”

“誒,我親戚就是那個村子的人,聽說真有那麼一回事兒,而且那個什麼啊就是附在了那個老太太的孫子身上,不然半年不到的功夫,一個家裡就只剩他一個了呢,搞不好啊,那個什麼離家出走的媽媽,也早就那個了。”

“……”

林老師沒有參與到那些討論當中,只是一個人望著門口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之後,孫渺一直沒來上課。

最後一次,林老師見到那個男孩兒,身邊站著一個打扮十分花哨的年輕女人,那個年輕女人自稱孫蝶,是來給孫渺辦轉學手續的。

儘管看起來過於年輕了一些,可那雙眼睛的的確確和男孩兒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這樣一來,至少謠言中的一部分似乎就不攻自破了。

女人去辦理手續的時候,林老師跟孫渺打了個招呼。

“你外婆的事,我感到很遺憾。”林老師低聲道。

可是,孫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是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外婆的事情跟老師沒有關係。”孫渺說著,轉頭看到辦理完手續正在往這邊走的孫蝶。

“孫渺。”孫蝶朝這邊叫了一聲。

見狀,孫渺快步跑到了孫蝶身邊,那樣子看著和所有同齡的孩子沒有什麼區別。

林老師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母子倆離開,耳邊反覆迴響著男孩兒匆忙跑開前壓低聲音所說的一句話,他說——

【害死外婆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