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來晚了,所以沒看見他。”孫渺說。

聽到這話,賀叔看了一眼手錶,然後認同地點了點頭:“好像是有點晚了。這樣,賀叔送你一程,還有三分鐘,開車過去剛剛好。”

孫渺想要推辭,其實對他來說,遲不遲到根本無所謂的。

但是,他又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個不愛學習的壞小孩,猶豫了一下,孫渺還是坐進了車子裡。

“以前,我父母工作很忙,那時候就住在老師家裡,麻煩老師照看我。那個時候,小蝶也常搭我的車去學校,不過那時候是腳踏車,石子路,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車摔個大馬趴。下雨天,就更慘了,深一腳淺一腳,簡直就是拔河比賽。”

在路上,賀叔有一搭沒一搭地提起了以前的事。

坐在後座的孫渺裝作看風景的樣子看著窗外,其實偷偷豎起耳朵聽得很用心。

“我……媽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過了一會兒,孫渺忍不住問道。

賀叔笑了笑,像是想起了開心的事:“嗯,很活潑很可愛的女孩子,性格好而且聰明,老師同學們都喜歡她,順帶說一句,那時候追她的男孩兒可多了。”

“那賀叔呢?”孫渺追問道。

“什麼?”

“您那時候也喜歡她嗎?”

“喜歡啊,應該沒有人會不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吧。”

“……”

孫渺聽著男子輕快的回答,突然就沒了言語。

“怎麼不說話了?”賀叔問,“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說著,他抽空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孩童,後者正靜靜注視著前方的椅背,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聽到男子的問話,孫渺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對男子說:“我只是在想,她和我真的一點都不一樣,難怪……”

難怪孫蝶會毫無留戀地丟下他,不辭而別,一走就是六七年,甚至連生養自己的雙親都一起拋下……

不。孫蝶會離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

我本來就是不該被生下來的孩子。

孫渺在心中默默想道。

車子裡靜默了片刻,忽然慢慢地停了下來。

孫渺這時才發現,竟然已經到學校了。大概是過了早高峰的時間,校門口此時只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邁著或匆忙或無所謂的步子,向鐵門裡頭走去。

——該下車了。

孫渺關上車門的同時,低聲道了謝,剛要離開,又被男子從身後叫住。

“渺渺。”

孫渺頓住了,這次他聽得很清楚。他有些困惑地轉過身,發現賀叔靠在車窗邊朝他招了招手。

“其實,你們的眼睛長得很像。”賀叔忽然對孫渺說道,同時用指尖比劃了一下自己上眼皮的位置,“這裡都生得很薄,而且有小小的窈陷,看起來很別緻,很漂亮。”

孫渺看著對方修長白皙的指節,還有被那指尖輕點著的狹長眸子中散發出來的柔和笑意。忽然有些心緒不寧起來。

這時候,上課的預備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糟糕,看樣子還是要遲到了。”賀叔半開玩笑地說道。

“沒關係,我跑得很快的。”孫渺有些笨拙地補充。

“那就好,去吧,也別跑太快,小心摔跤。”

男子溫聲叮囑道,目送男孩兒跑開幾步,又匆忙轉過身來,朝車子所在的方向揮了揮手。

“賀叔再見!”孫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多這麼一句,但是不說的話,總好像有什麼沒完成的事情。

聽見對方回答的那一聲再見,孫渺才像是稍稍安下心來。

那一整天,他的腦海中總不是浮現男子輕點自己眼皮的畫面。同一側的眼皮漸漸竟升起了一種古怪的熱意,彷彿曾有不屬於自己的指尖在上面停留過,因此留下了有別於自己的溫度。

孫渺學著對方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熱乎乎地跳動著,像是在裡頭裹著一顆溼漉漉的心臟。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腦中無端閃過一句老掉牙的順口溜。

他捂著自己的右眼心想,封建迷信果然不可信。

後來,賀叔成了他們家的常客。

賀叔親切地稱呼孫誠夫婦,老師和乾媽,看見孫渺來了,就笑著招招手,叫一聲渺渺。

孫渺從前不太喜歡這個小名兒,渺渺,渺渺,跟個小姑娘賽的。曾經有同齡的小孩兒怪腔怪調地拿這個取笑孫渺,他也沒有廢話,衝過去一頭就頂在了那小鬼的胸口,撞得那小王八蛋坐在地上四仰八叉地直抹眼淚。

當然,事後孫渺捱了班主任老師和劉月琴的好一頓批評。

對於此事,孫誠倒是一如既往,沒有多說一句,彷彿無論孫渺作出多麼出格的事情,都不足為奇。他照舊收拾收拾漁具,背起釣竿兒就出了門,氣得劉月琴衝著丈夫的背影直翻白眼兒。

孫誠出事以後,賀叔也來了。

孫誠夫婦本就沒什麼親戚,孫蝶出走之後,老倆口獨自撫養孫渺,有一段時間村子裡流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傳得很難聽。

孫誠就一家一家地去追根究底流言的源頭,發現其中最重要的一環,正是住在隔壁的周家嬸孃,算起來往上幾代還是老親。

周家嬸孃有親眷在縣醫院上班,聽說了一些情況,就在串親戚的時候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周嬸孃,並且再三叮囑千萬不要外傳。結果隔天,周嬸孃就依樣畫葫蘆地告訴了自己媳婦兒……

這就這樣,一來二去,整個村子基本就沒有不知道這事兒的了,唯一矇在鼓裡的大概就是孫家夫婦。

因為這個緣故,孫家,嚴格來說應該是孫誠本人,在之後的很多年裡,和村子裡的其他人都斷了來往。

村裡於是又有傳言說,孫老師向來要面子,這次他最最寶貝最最看重的女兒出了這麼大的醜事兒,老頭一定是受了刺激,不正常了。

他們在咂舌之餘帶著些倖存者的慶幸。

所以,對於這樣一個憶女成狂孫老頭會死在初春的水塘裡,村民們並沒有少見多怪,反而以他們寬廣的胸懷原諒了死者生前的格格不入。

畢竟,雖然孫誠脾氣怪討人嫌,劉月琴卻是個熱心腸的好女人,現在這個好女人丟了女兒,死了丈夫,還要拉扯不知從哪裡搞出來的小野種。多可嘆,多可憐!

村子裡的婆婆媽媽都為之動容沸騰了。

當初口口聲聲說孫老頭不識好人心的周嬸孃仗著近水樓臺,第一個跑進了孫家,屍體她是不太敢看的,應該說是又想看又不太敢看,最終她退而求其次拉起了劉月琴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比當事人還要深情款款,聲淚俱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死了丈夫那個。

孫渺習慣了冷冷清清的院子,咋咋呼呼湧進來這麼些人,讓他感到既陌生又反感,他覺得這些人比起奔喪,更像是在趕集,喧譁吵鬧,亂作一團,他們將桌子椅子挪得七歪八扭,將乾淨的地面踩得一團糟。

孫渺想,若是人死了,魂靈真的可以在上頭看著,死去的孫誠現在一定懸浮在自己的屍體上方,用指頭指著這些說說笑笑的入侵者,嚴詞要求他們滾出自己的家。

可惜,既沒人聽見,也沒人會看見,人死了就這樣,毫無立場可言。

賀叔找到孫渺的時候,男孩兒正一個人坐在夜色中的田埂上,將腦袋埋在雙膝之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渺渺。”賀叔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呼喚一個睡錯了地方的孩子。

孫渺抬起頭,初春的夜空,星子不是特別的明亮,夜色中他看不分明男子的面孔,卻依稀感到對方的眼神很溫和。

“賀叔。”孫渺叫了一聲,發現自己的喉嚨有些發乾,也許是一個人坐在這裡太久了,也沒有人可以說話,他問賀叔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那你呢,你一個人跑到這裡又是為什麼?”男子反問。

“那些人太吵,我不喜歡,可是又不能趕他們走,所以就……而且外公他活著的時候,其實並不喜歡我。”孫渺回答。

他心裡同時覺得這些話其實聽起來很沒有道理,很孩子氣。

孫渺有些擔心賀叔會覺得自己幼稚,不懂事。

但是賀叔卻說,他做得很好。

“不必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賀叔說著再次伸手摸了摸孫渺的腦袋。

因為冬天不常理髮的緣故,原先短短的發茬兒續長了一些,柔軟地貼著掌心,像是土地上新發的茸茸小草。

在那隻溫暖掌心安撫下,孫渺只感到鼻腔一酸,胸口再次湧起那種奇異的澀感,暖暖的,脹脹,彷彿久已深藏的一顆種子嗅到了雨水新鮮的味道,正蠢動著想要破土而出。

咕嚕嚕。

肚子忽然叫出了聲。

幾乎是同時,孫渺聽見賀叔噗嗤笑了一下,不由地有些窘迫。

賀叔說:“走,渺渺,我們回家吃飯去。”

賀叔還說:“雖然老師不在了,但渺渺還有外婆,還有我。”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在黑暗中伸出手來,用自己溫熱的手握住了孫渺冷地有些發麻的手掌。

料峭的春寒被丟在了腦後,兩個人手牽著手,穿過夜色籠罩著的田埂,遠處是透著朦朧暖意的橘色燈光,美得就像是一場夢境。

只是這美夢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久之後,孫誠入土為安。表面上,村子裡又恢復了平日裡的寧靜。

孫渺卻明顯察覺到,自己的外婆似乎變得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有一次,他放學回家,正好撞見劉月琴和一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太在堂屋裡交談著什麼,旁邊還站著那個饒舌的周嬸孃。

“噢喲,這不是小孫渺嘛?放學回來了?”周嬸孃親熱地喚著,彷彿從前那個一口一個小野種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孫渺瞧了她一眼,叫了聲外婆,轉頭就要往家裡走,沒想到卻被周嬸孃伸出的一條胳膊擋在了身前。

孫渺有些莫名其妙,看著那婆娘,用眼神質問對方想要做什麼。

卻見周嬸孃轉向那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太,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仙姑。

“仙姑您看,這就是月琴嫂子的小孫子。”周嬸孃像是推銷一件商品那樣將孫渺推到了那個什麼仙姑的面前。

孫渺很是抗拒,掙扎著扭頭想要離開,卻被周嬸孃那個胖娘們用兩條肥胳膊掐著咯吱窩架了起來,這女人力氣極大,孫渺竟是一時無法掙脫,他既驚又亂,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外婆,希望得到一些幫助或者解釋。

劉月琴對上外孫向自己投來的目光,面上似乎劃過一絲不忍,但是很快又被別的什麼情緒掩埋了下去,只見她同樣望向那個被稱作仙姑的老太太,以同樣恭敬而謙卑的口吻說道:“請仙姑幫忙看看吧。”

仙姑點了點頭,走近了些,孫渺才發現那老太太的眼睛半睜半閉,在皺巴巴的眼皮中間鑲嵌著兩顆黑紐扣般毫無生氣的眼珠子,直愣愣的,有些怕人。

接著一雙枯樹皮般的雙手摸索著搭上孫渺的兩條胳膊,順著胳膊往下捏住了他的手心,然後是指關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捏了一陣,孫渺幾乎忍不住疼得要叫出聲來的時候,仙姑方才停手改去摸孫渺的臉。

見狀,孫渺本能地想要扭開脖子,周嬸孃見狀,連忙叫來劉月琴幫忙。

劉月琴聞言,躊躇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

於是那雙枯樹皮般的魔爪落在了孫渺的臉上,像磨砂紙一樣來來回回颳得孫渺臉頰生疼,沒等他出聲抗議,仙姑先一步頓住了。只見她站在原地,眉頭緊鎖,那雙死去的眼睛此時已經完全陷入了深深的皺紋裡,不見了蹤跡。

“仙姑,這是看出什麼了?”周嬸孃試探著小心問道,眼底有著呼之欲出的幸災樂禍。

劉月琴也在一旁緊張地等待著。

孫渺夾在三個人中間,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胳膊發酸,手上臉上都像是被錯下一層皮似的,火辣辣地疼著。忽然他就聽見,那仙姑用極其粗糲嘶啞的嗓音嘆出一句:“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