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渺第一次見到孫蝶是在葬禮上。

在那之前,他對這個女人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相框裡一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相館的道具沙發上,孫誠夫婦一左一右並排而坐,臉上都帶著滿足攝影師要求的燦爛笑容,因此些許的尷尬和不自然。

在他們的身後,一雙纖細的白皙的胳膊舒展地伸過來,輕輕搭在夫妻倆的肩頭,站在沙發後頭的少女向鏡頭方向稍許探過身來,濃密的長髮編成麻花辮兒垂在肩頭,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娃娃領上方是一張稚氣未脫的俏麗面龐,笑容甜美,青春無敵。

像是金黃色的油菜地裡翩躚飛舞的白色蝴蝶。

這張照片壓在孫誠書桌的玻璃檯面下,倒扣著。若非孫渺好奇心作怪,有一天突發奇想,趁著外公外出釣魚,偷偷潛入書房,在偶然間發現了這張照片,並翻轉過來。

那麼,後來的孫渺必定難以認出那個突然出現在老屋中的女人正是孫蝶,他那個如雷貫耳又從未見過面的母親。

不過,孫渺也沒能在第一時間就把女人給認出來。

雖然歲月給孫蝶的美貌帶來任何減損,但是卻為其鋪上了厚厚的粉底,抹上了豔麗的唇膏,將兩根麻花辮子打散,燙成一曲一曲的小卷,頗有些俏皮地散落在造型誇張的碩大耳環旁。

她穿著各種碎花打底的長袖連衣裙,走起路來,那花苞似的裙襬便隨著搖曳的步伐撲稜稜地小幅度扇動起來。

那一刻,孫渺再次想起了那張老照片,想起了白色蝴蝶一般的少女。孫渺感到,從前的那隻蝴蝶飛回來了,不過,明顯變得疲憊,生機不再。

孫渺在悄悄打量孫蝶的同時,孫蝶也在瞧著這個面板曬得略黑的男孩子。

她的臉上沒有說明表情,一雙眼睛藏在墨鏡後頭,看不分明。這樣足足過了有半分鐘,也許更久,孫渺忍不住說話了,他於是帶著一絲怯意問道:“你是媽媽嗎?”

話音未落,便見女人皺皺鼻子露出不悅的神情。

“你聽誰跟你說的?”女人冷冷問道。

孫渺愣了一下:“沒、沒人跟我說過。是我自己看到的。”

他想了想,轉身跑回了書房,抽出那張相片之後又很快地跑回了堂屋。

其實兩間屋子離得沒幾步遠,他跑得那麼快無非是擔心,萬一孫蝶等得不耐煩,走了怎麼辦。

他現在進入外公的書房不再需要偷偷摸摸了。

因為外公在半年前就過世了。

當時,還是開春。乍暖還寒,外公說什麼都要跑出去釣魚,外婆勸了他好幾次都不聽。

後來吃飯的時候,外婆讓孫渺去水塘邊叫外公。

可是岸邊一個人都沒有。

孫渺在周圍找了好幾圈,實在沒找見人,才出聲呼喊,外公,外公。

他的心裡直髮慌,不知道是因為外公不見了,還是他自己乾巴巴的呼喊。這時,草叢裡忽地撲簌了一下,孫渺嚇了一跳,直勾勾地盯著搖晃的草葉。心中忐忑。

平時,孫誠不太喜歡孫渺。

在家裡的時候,就當沒有這個人,爺孫倆幾乎沒有單獨一起出過門。更沒有什麼親密的互動或者交談。

有一次,孫渺從外面回來,正是傍晚,孫誠破天荒地沒有外出垂釣。而是坐在院子裡和一個沒有見過的男人語氣隨和地說著話兒。

孫渺第一次看到如此和藹的外公,兩條花白的眉毛舒展開來,眼角都是笑紋。

孫渺低著頭,想要趁大人沒注意偷偷溜進屋子裡。

孫誠卻破天荒地叫住了他:“幹什麼一聲不響的,做賊呢。沒看見有客人嗎,一點禮貌都沒有,還不過來打個招呼!”

孫渺不敢怠慢,僵直著身子轉過頭來,像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等到孫渺好不容易挪到了跟前兒,孫誠便開口向客人介紹:“這個就是小蝶的……”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地頓了頓。

“是孫渺吧。”客人非常自然地接過了話頭,然後對孫渺說,“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孫渺聞言,有些驚訝地抬了抬眼皮,看向那個人,男人笑笑地望著孫渺,似乎很和藹可親的樣子,他甚至十分友好的伸出一隻手,放在孫渺面前。

孫渺愣愣地看著對方,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個意思。

他的這番舉動顯然招致了孫誠的不滿。

“愣著幹嘛!還不快叫賀叔叔。”孫誠訓斥道。

“好了好了,還是個孩子,會怕生很正常。”男人在一旁打著圓場,摸出一個紅包塞到孫渺手裡,“來,拿著,這個就當是叔叔給你的見面禮。”

孫渺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的成年人這樣以禮相待。

頗有些受寵若驚。

他攥著紅包,轉過頭徵詢孫誠的意見,見孫誠沒有反對,這才說了聲,謝謝賀叔。

這一聲賀叔顯然讓男人十分高興,他再次伸出手來,掌心向下很溫和地摸了摸孫渺剪得短短的發茬兒。

“好孩子,好了,快回屋去吧。”

孫渺便一溜煙兒地跑進了屋裡,炒菜的香味源源不斷地從廚房湧出來,孫渺放下書包走進去,打眼就瞧見了灶頭上冒著白色的煙氣,熱意蒸騰著。好像他攥著紅包的那隻手。

“外婆,我回來了。”孫渺喊了一聲,然後看見劉月琴從灶頭後面探出腦袋。

“哦,那就洗洗手準備吃飯吧。”劉月琴招呼一聲,又把頭探了回去。

孫渺的腳步在灶臺邊轉了個圈,又喊了一聲外婆。

“怎麼了?”

“外頭那個賀叔,他是什麼人啊?”

“你說小賀啊。他是你外公以前的學生。”

後來,孫渺知道了賀叔不僅是孫誠的學生,而且還認了劉月琴做乾媽,算起來就是孫蝶的義兄,所以,孫誠沒有阻止孫渺收紅包。

那天晚上,賀叔留下來吃飯,菜格外地好,外公喝了比以往都要多的酒,也說了比以往都要多的話。

孫渺從交談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這個賀叔原本是當醫生的,後來下海做起來生意,這幾年一直在外面奔走,似乎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給患重病的妻子看病。

“誒不容易都不容易。”孫誠連連搖頭感慨。

賀叔又給老爺子倒了一杯酒:“人各有命,我現在是這麼想的,相逢是緣,能相伴一天是一天,所以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以後也可以時常來看看您。”

老爺子一聽,什麼都不說了,端起酒盅來就要和自己這學生幹一個。

劉月琴見狀,立刻想要阻攔:“你自己喝就算了,人小賀可是要開車的。”

可是老爺子的態度很堅決。

“那就不走了。”他把眼睛一瞪,口口聲聲道,“喝多了就在這兒住著,家裡又不是沒物資了。”

“你……你個倔老頭子。”

劉月琴有些不高興,她倒不是小氣,而是擔心老頭子一時興起,怕耽誤了人家小賀的正事兒。

“沒事兒,乾媽。”賀叔笑了笑,“我這次啊,就是專程來看你們老倆口的。只要你不覺得麻煩。”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這天晚上,一直吃到挺晚。劉月琴早睡,先進屋去了。

孫渺一邊在燈下寫作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屋外頭的人聊天。

突然就聽見那個賀叔提起了孫蝶。孫渺立刻豎起了耳朵,注意聽著。

賀叔問:“小蝶有回來看看嗎?”

孫誠原本是不樂意提這個女兒的,這次也許是酒喝得多了,也許是面對著自己最為驕傲的學生,他嘆了一口氣:“往家裡寄過幾封信,也不寫字兒,就知道往裡頭塞錢。我……我難不成還缺她那點錢?”

“小蝶她,可能有什麼難言之隱,一時被什麼絆住了回不來,所以時不時寄點錢回來,讓家裡放心,也盡了自己的一份孝心不是。”賀叔勸慰道。

孫誠聞言苦笑一聲:“我自己的女兒,我會不知道?她現在根本就是恨我還來不及。當年我攔著不讓她和陳家二小子來往,是希望她把心收一收,迴歸到正途上。那時候她才多大,又見過多少人。動不動就愛得死去活來,還口口聲聲說什麼要私奔,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簡直荒唐。”

說到這裡,孫誠微微頓了頓,目光看向黑漆漆的院門外,臉上忽而閃過一絲落寞。

“誰又能想到,陳家二小子就那麼橫死了。後來呀,我那傻姑娘就一直怨我,怨我把門鎖死了,關著她不讓她出去,她總覺得是我害了那小夥子,也害了她。”

“葬禮那天,我也沒讓她去陳家瞎胡鬧。結果那之後,她就徹底恨上了我。然後就跟變了人似的……再後來就是那天,我和她媽發瘋似的整整找了她兩天,就怕她想不開,出了什麼意外。最後人算是找到了,可跟死了也沒兩樣。”

“好不容易活過來一些,又出了那檔子事。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沒名沒份兒,突然就大了肚子,別人會怎麼說,光是唾沫星子都能給她淹死嘍。”

“所以,我說不能留不能留,可她媽偏偏就不聽啊,就在這兒,就這兒,當著我的面兒咯嘣她就跪在了地上。”

老爺子盯著腳邊的一塊青石,定定看著,眼圈忽然就紅了,老人顫抖著聲音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能怎麼辦,那可不就是一條活生生的命,還是自己個兒閨女的命……到頭來我也只能聽他媽的,可小蝶的命是保住了,心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因為她恨那個孩子,也恨我們讓她生下了那個孩子,所以她不回來,所以她不肯原諒我們……”

窗外忽而傳來老人低低的嗚咽聲,那聲音迴盪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尤其悽慘可憐。

孫渺手中的筆抵在習題本的同一個位置,像是死去了一般,許久沒有動彈,圍繞著那一點的是密密匝匝的狂亂線條,毫無章法,毫無頭緒。

孫渺終於回過神來,夜風涼涼地吹過他的臉頰,真冷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孫渺於是探出身子,想要將窗戶關上一些。

臨了,他又忍不住往院子裡看了一眼,看見孫誠已經伏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看起來完全醉倒了。那個被自己稱作賀叔的男子正要將老人扶起來送回到屋子裡。

沒想到一抬眼,正好看見了窗邊的孫渺,男子先是頓了頓,然後點頭朝著孫渺輕輕地笑了一下。

孫渺不知道那笑容代表了什麼,但看見那笑容一瞬,他就好像被一根燒紅的鐵針在指尖扎了一下,他飛快地縮回了屋子,感覺心口一陣陣地發澀。

在此之前,孫渺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無論是在村裡被人在身後指指點點,在課堂上被老師另眼相待,又或者被不知從何處丟過來的石頭砸了腦袋。

他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回擊。

惡狠狠的,用他這個年齡段所能擁有的全部力量施以儘可能的報復。

讓那些人知道自己兇惡。

讓那些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在從前的孫渺看來,這世上最值得他害怕的一個人就是他的外公——因為外公從來不打他,也不罵他,孫誠只是單純地無視他。

但孫渺做不到。所以,他感到了無力怯懦,所以,他一直敬畏著孫誠。

而在那個晚上的那個時刻,孫渺發現,原來一個人善意的笑也是具有攻擊力的,不痛不癢,卻足以讓自己心生退縮。

第二天,孫渺起了個大早。

賀叔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去送,而是繞了個彎去到車輛離開村子之後的一條必經之路。

他站在路邊,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

一直到那輛白色轎車遠遠駛來,孫渺忽然就慌了。他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但路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新澆的路面被太陽一曬,騰起瀝青的味道,又點難聞。孫渺卻裝作很有興趣地盯著那路面,像是要盯出一朵花。

車子緩緩地開來,又緩緩地停下。

車窗搖下來,一個聲音傳了出來,叫了聲渺渺,見他不答應,又叫了聲孫渺。

這下,孫渺不得不硬著頭皮抬起頭,看向駕駛座的男子,拘謹地叫了聲賀叔。

賀叔微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看起來不像是叔叔,更像是哥哥。

他問孫渺,站在路邊做什麼。

孫渺遲疑了一下才回答說,在等人。

“那等到了嗎?”賀叔又問。

孫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後撒了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