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蝶十七歲那年就生下了孫渺。

現在看來,當時的整件事情比起意外,其實更接近於一場犯罪。

孫蝶本人對與孫渺的生父是誰毫無頭緒,對於懷上孫渺的那個混亂夜晚更是印象稀薄,只依稀記得室內的燈光很暗,人很多,音樂很喧譁……

那天晚上,和孫蝶一起來的朋友都在舞池裡搖晃,狂歡,只有孫蝶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因為她既不喜歡這個地方,也不喜歡這群發了瘋一樣的人。

她只是無處可去。

心中懷著無法言說的苦悶,孫蝶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慢慢地,四周的一切開始旋轉起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漸漸感到了一種奇異的灼熱與興奮。這時,她再看向人影團團的舞池,忽然發現朋友不見了。

……去哪裡了呢?

孫蝶遲鈍的大腦緩慢思考著,站起身走了過去。

她沒有發現,在她站起來的同時,不遠處的幾個混混模樣的男子彼此相視一笑,也跟著站了起來,然後簇擁著孫蝶所在的地方走了過去……

後來發生了什麼,無論怎麼追問,孫蝶的回答都只有沉默。

問得多了,她就開始毫無徵兆地大吵大鬧,歇斯底里地向父母投擲枕頭,杯子……以及所有她能夠在手邊摸到的東西。

孫蝶的母親劉月琴想要報案,卻被丈夫孫誠嚴詞制止了。

“你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孫誠神情嚴肅地喝止道,同時狠拍了一下桌子。

他是個教書先生,握了一輩子的粉筆,從未體罰過學生,更沒有對妻女動過一次手,平日裡甚至連高聲說話都很少有。

但這一次,孫誠拍桌子的力道之大,讓劉月琴的心都跟著桌上的水杯顫了顫。

孫誠的意思很明白,孫蝶失蹤一晚上徹夜未歸是一回事,而在她失蹤的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至少在當時,除了孫誠夫婦倆,並沒有外人知曉。

可是一旦報警,想要瞞住這件‘醜事’,可就不容易了。

沒錯,孫誠把女兒被欺負當做一件醜事,而孫誠要臉了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丟不起這個人。此外,如果事情傳揚出去,孫蝶今後怎麼做人,又如何嫁得出去。

“說來說去,還不是她自己……自己要跑到那種地方去!”最後,孫誠惡狠狠地嘆出一口氣,頹然地坐了下來。

劉月琴默默地聽著,默默地抹著眼淚,她想起如今喜怒無常的孫蝶,想起孫蝶對於那個晚上的抗拒,終於沒有發表反對的意見。

她覺得向來乖巧的女兒走到這一步,自己和丈夫是有責任的,如果當時,在陳嘉宇的事情上,自己可以再硬氣一點站在孫蝶的立場上說兩句話,又或者,丈夫可以更加溫和一些,或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

不過事已至此,劉月琴只希望時間能夠把傷痛揭過去。

可惜時間沒有帶來,反而讓孫蝶一天天地蒼白浮腫了起來。

那件事情發生以後,孫蝶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寸步不出。

等到劉月琴察覺到孫蝶身體的異樣,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手術時間。貿然手術風險很大,極有可能會留下不可逆轉的傷害。

孫誠還在猶豫,他蹲在自家院子的臺階上,破天荒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來。

劉月琴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讓女兒冒任何的生命危險的。她紅著眼睛質問丈夫,究竟是臉面重要還是女兒的命重要。

孫誠沒吭聲。

劉月琴見狀,當即就在硬邦邦的青石磚上一彎兩腿跪了下去,撲通一聲,砸在了孫誠的耳朵裡,也砸在了他的臉上。

孫誠苦悶地吐出一口煙,將菸屁股丟在腳下,伸手將妻子拉了起來。

他們沒有告訴孫蝶實情,而是編了個幌子,半哄半騙地把她帶去了醫院。接待他們的是孫誠以前的一個學生,比孫蝶大幾歲,當時已經是科室裡獨當一面的醫生,人很好,考慮到他們家的特殊情況,還特意為孫蝶安排了一個單間兒。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眼看著無論如何都瞞不住了,孫蝶卻還是吃了睡睡了吃,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孫蝶出奇的平靜。

既沒哭又沒鬧。

她只是定定地看了自己的父母一陣,又低下頭去看了鼓起的肚子一陣,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究竟是這怎樣,她也沒有說,就這樣沒了下文。

她這個樣子,倒是把孫誠夫婦原本準備好用來安撫女兒的一番話,無聲無息地堵了回去。

孫渺出生的那會兒正好是稻子收割的季節。

金秋的十月,天高雲淡,好像把籠罩了這個家庭整整十個月的陰霾驅散了一些。

劉月琴看著襁褓中紅紅的嬰兒,也許是未足月的緣故,小小的好像一隻溼漉漉的貓崽兒,可是抱在懷中的時候,又有種沉甸甸的分量,壓在了她的心上。

本來說好這孩子生下來就送人的,可劉月琴突然就有些捨不得起來。

劉月琴想起了女兒剛出生的時候,粉粉嫩嫩的一個糰子,那麼小那麼可愛。

可是轉眼間,孫蝶都已經長得這樣大了,甚至還生下了一個孩子,雖然這孩子來歷不明,但畢竟是孫蝶的親生骨肉,是她的親外孫……

剛生產完的孫蝶一聲不吭地躺在病床上,一聲不吭地注視著懷抱新生兒的母親,一動也沒有動。

目光中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冷意。

她看著那個顫巍巍的小生命,沒有絲毫母親的本能,更像是在看著一團從身體裡切下來的腫瘤。

彷彿在說,既然都已經切下來了,為什麼還會動,為什麼還不死?

劉月琴從未看過孫蝶露出那樣可怕的表情,在她的印象中,女兒一直以來都是柔弱的,乖巧的,撞見殺雞殺魚都會驚跳著背過身走遠、不忍去看的人。

而現在,她柔弱乖巧的女兒,卻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孩子。

這讓劉月琴在痛心之餘,又多了一分多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她只好催促著自己的丈夫趕緊找個好人家把孩子給託付了。

他們不敢找太近的人家,怕鄉里鄉親走漏了風聲。可是對於不瞭解底細的,又實在是放心不下。

猶猶豫豫著,小半個月就過去了。

劉月琴擔心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卻發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孫蝶失蹤了。

孫蝶帶走了原本用來結算藥費的全部現金,留下一張字條,一聲不吭地就走了。她留下的紙條上也只寫了四個字:走了,勿念。

孫蝶的不告而別成為了孫渺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轉折點。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孫誠夫婦為尋找女兒耗費了大量的時間金錢還有精力,根本沒有心思為這個剛出生的孩子尋找合適的寄養家庭。

於是最終,孫渺被留在了外公外婆的身邊。

有一點,那個小護士沒有說錯,孫渺的名字確實和貓有一些關聯。

因為當時,孫渺比預計的提早了一個月出生。過秤的時候,體重很輕。劉月琴怕養不活這孩子,就想著給他起個阿貓阿狗的賤名,好養活。

剛好家裡頭養過一隻非常長壽的貓,名字呢叫做妙妙。

又考慮到是個男孩子,便取了個諧音,單名一個渺字,叫做孫渺。